剧本|情定哈尔滨:远东的群山(END)

红黑树:

*川颜川无差,有私设


*全文2w1已完,背景为10年代哈尔滨


*bgm:多情种


  


第一章


01


司徒颜和骆少川到哈尔滨的那天,正逢大雪。那是司徒颜这辈子见识过的最大的一场雪,远胜过他在北京看过的任何一场。


直到骆少川请他吃酸奶油白蘑菇和煎牛排,司徒颜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熟悉的焦圈和豆汁儿,罗宋汤让司徒颜的胃不可避免地、擅自地开始思念起了故乡。


骆少川从小在哈尔滨长大。中东铁路的修建使大量的俄国铁路工人和技术人员涌入此地,十月革命发生后,哈尔滨则成为西伯利亚人的避难所,他们大都身无分文,只能寄居于火车站。


哈埠的慈善团体每日下午六时会在火车站为难民发放免费的烤马铃薯和黑列巴,肉食不敢奢望,只有一年圣诞多发了只橘子。印象之所以这么深刻是因为当时司徒颜和骆少川在火车站,骆少川受军队召令将要南下到北京。


骆少川把金黄的橘皮掰下,拉扯出里面白色的橘络,他一口咬了几瓣,把剩下的递给司徒颜。


虽然不想被黏腻的汁水沾湿手指,但司徒颜向来不会拒绝他的好意。他从外套口袋中取出常备的手套,戴好后才接过橘子,没有打算立刻吃掉它。对方看着他的动作,习惯性地用舌头顶腮,笑着揶揄:“怎么,你还打算留着纪念我?”


司徒颜答得从善如流:“也不是不行,回去放水里冻着,哈尔滨这么冷,应该能撑到开春。”


“这个,”骆少川把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摘了下来——那枚价值千金,曾经失而复得的戒指。


火车到站的铃声响了两声,“左手给我。”他扣住司徒颜的手,把手指从手套罗口探进去,以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动作脱掉了那只手套,把戒指戴在了对方的无名指上,“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还我”。


汽笛长鸣,烟囱吐出白汽;月台的列车员是个年轻女孩,山楂红的脸颊,她在为二等车厢的乘客检票;烤番薯的老伯招呼路人:“刚出炉啊热乎的,来一块吧!”;几个俄国人窝在车站一角打牌,褐色瓶子散落一地,那是面和啤酒花发酵而成的格瓦斯;深绿站牌上的“哈爾濱”下是白字“харбин”,背后广告牌上的灯泡闪烁,直入宫墙深处旧时代的心脏。


当时骆少川为司徒颜戴上戒指,没给司徒颜拒绝的机会,而是极其用力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02


欧战爆发后,俄国用卢布在中国东北地区购买物资,大量的卢布流入哈尔滨,其信用日益贬值。司徒颜和骆少川在茉莉餐厅用餐时,小六捏着两张报纸,旋风般热烈地卷进来,三步并两步,“老大!老大,包警长说商会那边——”


“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骆少川皱眉,“等我们吃完饭再说。”


“不如先听看看是什么事情?”司徒颜放下了刀叉,不动声色地把盘子往另一个方向推了推,他拒绝奶酪。


“我早把骆家的事都交给我小婶儿了,更何况经商我也不会,”骆少川斩钉截铁地,“六儿,你到骆家去跟——你怎么还挑食?”


“奶制品过敏。”


“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司徒颜向小六示意,“我能看看那份报纸吗?”


小六把报纸递给司徒颜:“包警长派我过来,说商会有情况,让你先到警局。”


“老包原话怎么说的?”骆少川问。


小六答:“你让骆少川骆少爷赶快过来,这怎么就能次次碰上我一条龙捉五魁的好局呢!”


“后半句就不用说了,”骆少川挥挥手,“得,你先去告诉他一声,我待会就到。”


“应该是商会的理事,”司徒颜点点《远东报》的头条,“奥匈帝国和俄国开战,这次战争对本地商会有利,他们应该是要商量对俄商进行产业收购。”


“有集体计划的?”


“应该是要集聚各行业的领头人,”司徒颜低头翻动报纸,“所以骆家一定需要有人出面,你是放权给白姗姗了,但她也是请人代理打点骆家的产业,那些理事还是倾向把你当成骆家真正的继承人。”他从口袋中拿出手帕,“总之,你还是去看看。”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骆少川起身拿外套,“我去一趟。”


“司徒,”骆少川经过司徒颜身边时俯下身,指着报纸右上的一角广告“中央大街俄国最新影片”,贴着他耳侧,小声地“明天带你看电影。”然后他起身,大步向门口迈去。司徒颜一愣。


“骆少川,”司徒颜旋身喊,“明天我和周墨婉……”


骆少川顿住,又很快反应过来:“有案子是吧,我知道了。”他把自己投入了黑夜中。


司徒颜望着骆少川的身影远去,最后融化在视野里。


他忽然记起侦探社开业的那日,雪下得淡,薄薄一层白。农历十二月廿四,宜开业、赴任、嫁娶和成婚,忌馀事勿取。


鞭炮的霹雳声和庆贺的人声交错,写着“司徒侦探社”的牌匾上挂两只红彤彤的花,阴云天的空气呈现灰调,索菲亚教堂的白鸽盘旋。


金启明拿着他的相机为他们留影。


“我找人算了你的八字,”骆少川走到司徒颜身边,拍他的肩:“招惹凶案的命格,投你做侦探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司徒颜点点头,“所以你投我,是因为我是一个煞星。”


“不是,你这不是遇到我了吗。”骆少川用真诚的眼光看他,我爸小时候给我算过了,我可是大吉好命。


他安慰似地环过司徒颜:“放心吧,我命中大吉,保你福禄双全,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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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03


“老包,我们家的事儿呢,”骆少川停止整理西服袖口,“早就被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井井有条、妥妥当当,你就别掺和了。”


包警官被对方的目光钉在原地,“要我说,这商会的事本来就不归警局管,可谁让这警局是你骆家盖的呢?”


“那你就更不该管了。”


“是我想管吗?”包警官开始把手背在身后以骆少川为中心兜圈,“要不是上头命令就直接下到我面前来了,让我立刻转告你商会的事情,我好好搓着麻将能乐意见你?”


“不就是个宴会,还要我出面?”骆少川皱眉,“我骆家不能白请经理啊,况且我去参军没接手骆家生意的事他们能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包警官退让一步,又循循善诱:“但你作为骆局长的独子,铁板钉钉的财产继承人,不代表一下你父亲出面,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你可比我更清楚这不止是生意上的往来,还有人情场上的交接。”


骆少川沉思半晌,“什么时间?”


包警官心中暗自佩服自己:“道外十六道街‘新世界’,明晚七点”


骆少川站起来,“现在没我事了吧?”


“还有,”包警官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你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要我们警局采取行动,怎么最近没什么动静?”


“怎么,”骆少川扬眉,“是结案率高了不满意还是吃饱了太闲,想多活动活动。”


“那倒没有,”包警官眯眯眼,“你是不是跟人司徒大状闹矛盾了,以前成天不着警局,这段时间竟然每天见面还跟我打招呼,真是……”见了鬼了。


“他现在是探长,”骆少川纠正,顿了顿又摆手:“行了你别管那么多了。”他转身朝门口走。


包警官听罢摇摇头,正准备给局长打个电话,又见骆少川折回来。


“老包,我能带个人吗?”


他疑惑地望过去,“你说什么?”


 


04


深蓝、深绿的布拉吉在司徒颜的眼前轻盈地跳动,灯光的暖黄亲吻红地毯,门口种了棵绿枞树,白奶油被挤在尖端。这家西服店归属于骆少川的一位俄侨朋友,浓密的褐胡子。


两位梳着麻花辫的雀斑女人在为司徒颜丈量身材,骆少川站在他身后一米,以目代尺。


等到司徒颜换上那套高档面料的黑西服,才转过来看骆少川。对方状似发呆,他就把手臂张开,在骆少川面前展示,“怎么样?”


骆少川哑火了一阵,反应过来又仔细琢磨了一下形容词,点点头,“可以啊,还挺惊艳。”


“你确定今晚要我陪你去?”


“我对这个东西一窍不通你又不是不知道,”深蓝裙子的女人送上来一条酒红领带,骆少川取过,和司徒颜面对面,他的手臂绕到司徒颜颈后,把领带收进衬衫后领,娴熟地为对方打了个领结,“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和周墨婉讨论上次那个案子。”


“我之前让金启明帮我从报社查过去十年哈尔滨关于俄国领事馆的所有案件资料,”司徒颜对着落地镜整理领口,“他今天被报社调去报道商会的这次宴会,我顺便去见他。”


“是吗?金启明是我让人安排过来跟进的,他让我转告你,”骆少川漫不经心地扫了对方一眼,“说前两天给你的那些领事馆的资料可能有差错,等他结束商会报道就过去找你。”


“……”


骆少川笑的时候扯动笑纹,脸英俊得很生动,“别这么别扭,想帮我就直说,咱俩啥关系啊。”


 


05


“司徒大哥,司徒大哥,”金启明小跑过来,“你今天怎么也来了,骆少爷呢?”


司徒颜站在不远处。“新世界”衔接了巴洛克时代的漂泊,在日暮下呈现油画色调的灰黄,浪漫主义的气息被吸进肺叶,汽油灯亮起来。


“他回去取个东西,”司徒颜说:“你说领事馆的资料有问题是怎么回事,哪段时间的案件出了问题?”


“两年前,”金启明言简意赅:“欧战爆发后的那段时间,受政府的召令,大批的俄商从哈尔滨撤出。”


“俄国驻本地的领事馆在两年前重要文件失窃案件后,俄政府就派遣了新的总领事上任。”


“对,”金启明点头:“但那个文件失窃案件事实上没有结案,是报道有误,今晚参加商会的理事基本都是本地商号和工厂的老板,他们和俄国人在生意上有竞争关系。”


“开战后俄国政府征调侨民归国入伍,本地商人趁机低价购入他们在华投资的工厂,但这些收购行为都是零零散散,”司徒颜说,“今晚实际是各行业要联合,对俄商进行集体性的收购计划,以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益。”


“马家也参加了今晚的宴会,”金启明突然抬头。


“马家?”司徒颜问,“你是说……”


“还记得马世英吗?”


“马世英是俄籍,他父亲在哈尔滨本地开了家,应该是叫‘天昌盛制粉厂’,按理说他自己是本地实业家,怎么让自己的儿子入俄籍?”


“这个我不清楚,”金启明摇头,“不过…等等,司徒探长你看,现在正在和服务生说话的那个就是马世英的父亲。”


“新世界”门口一位矮肥的黑马褂正与服侍生搭话,把自己的拐杖交给门房。


“我们跟去看看,”司徒颜当机立断,金启明点点头,两人迈步向门口走去。


“我是报社的记者,”金启明举起相机,向侍者展示自己的记者证——一枚系在链上的白铜圆章,“受骆少爷安排过来。”


侍者点点头,又侧身向司徒颜:“请问您?”


“他是司徒探长,”金启明帮司徒颜解释:“报纸上之前好几桩案件都是他破的。”


“我当然是知道司徒探长的,”侍者面露难色:“但会长给我们的客人名单里没……”


“你们怎么现在还没进去?”骆少川人未至声先到,“出什么问题了?”


“骆少爷,”金启明旋身和骆少川打招呼,“他们说司徒探长不在受邀请的名单里。”


“噢我还以为什么事儿,”骆少川说:“我记得不是商会成员和家属都可以参加吗?”


侍者说:“是的,但司徒探长是……”


骆少川点点头:“这我爱人。”


司徒颜:“嗯……嗯?”


金启明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骆少爷,你看这条我能……”


“……”


“现在他可以进了吗?”


“当然。”侍者受过训练,素质极高。她向后让一步,姿态恭敬:“你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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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6


“右前面那个是宝隆银号的老板,他是北京人,”骆少川从餐桌上拿起一杯红酒,递给司徒颜。“他六年前才到哈尔滨。”


“才六年?”


“对,”骆少川点头,“骆家和沈家都是本地银号,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多少跟他的背景有关。”


“他的背景?”


“你还记得荣香格格么?”


“爱新觉罗氏?”司徒颜问,“他是‘黄带’还是‘红带’?”


“‘红带’旁系,现在还能够在哈尔滨做生意而不被控制的也只有‘红带’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旁边那个戴着帽子的呢?” 


“那个是东源铁路机械总厂的二老板,旁边那个带着女人的是裕和油厂的赵老板,”骆少川又向司徒颜示意看门口:“中际银行的沈家。”


“我听金启明说马世英的父亲也参加了今天的宴会。”


“马家的‘天昌盛’近两年发展得很快,还吞并了原来的‘地烈金火磨厂’,”骆少川停顿,“‘地烈金’是俄国人开的面粉厂,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那家面粉厂的广告上有只公鸡,我小时候出门都能在街上看到。”


“你不是说完全不了解吗,”司徒颜语气平淡地,“记性不错。”


骆少川:“……”


骆少川:“那当然。”


“不过你可能需要重新查一下马家,我怀疑马世英的俄籍身份有问题,”司徒颜说:“他根本不会说俄语,一个人如果待在俄国十年却……”


“却连最基本的日常交际都无法进行,”骆少川接上司徒颜的话,“而且从两年前开始马家的发展就突飞猛进。”


两株万年青铁树伫立墙角,黄身绿叶。桌布雪白,刀叉明亮。“林老板,这边请。”服侍生的声音隐隐约约;“沈夫人,你往右边靠近沈少爷一点,对,就是这样” 金启明在不远处举着照相机为沈家夫妇合照;“俄国人仗已经打了两年了,这两年咱们占他们不少便宜,但是总不能一直打下去。要是……”两三位黑礼帽聚在一起讨论;“要我说,你就应该先给大家弹一首,就上次你在赵家弹的,”紫裙妇人拉着沈华棠的手,耳坠反射光线。


“我记得沈华棠的钢琴是和周墨婉学的,”骆少川见沈华棠走到会厅里的那架钢琴旁挪动琴椅,琴声渐起,“那周墨婉的钢琴是不是也弹得很好?”


“我没听过,不过她是音乐老师,钢琴弹得好也正常。”司徒颜突然想起,“对了,她之前说要给我师母弹一首曲子作为道别礼物送给她,托我问你能不能借你家的留声机。”


“道别礼物?”骆少川疑惑,“她要离开哈尔滨?”


司徒颜点头:“她打算回奉天处理一些事情。”


“什么时候走?”骆少川问,见司徒颜望过来,“总得找时间送送她吧。”


司徒颜:“我还以为你要放鞭炮庆祝。”


骆少川的目光落到司徒颜的鼻子上,“我是那样的人吗?这不是给你找个机会留住人家。”


“留住她?”


“你不是喜欢她?”


“谁说我喜欢她?”


“案子结束你还留她在家一个多月,还当你助理。”骆少川一副“我都懂,看透你了”的表情。


“我师母喜欢,”司徒颜说,“总不能真让她出去,而且她身上谜团不少,自己一个人挺危险的。”


“周家确实,”骆少川点头,“不过你要是真喜欢就去试试,其实她人也不错。”


“那你呢?”司徒颜问,过往的情绪和质问的欲望被压在平静下,“每次都会爱上凶手的骆少爷。”


“我?”骆少川思考了一会,认真地:“其实吧,从头到尾我就爱过一个人。”


“司徒大哥,”金启明打断他们的谈话,“骆少爷,会长请你过去跟他坐同一桌,待会还需要合影。”


骆少川表示知道了,他从司徒颜旁边起身的同时,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语气里藏了点得意:“而且全世界我最爱他。”




07


骆少川说完这句话,没打算等回应,正往主桌走过去,他的小臂却被抓住,多年的军队训练让他近乎本能的要挣脱并反制。


司徒颜面无表情地松开骆少川的手臂,淡淡地“巧了。”


骆少川:“什么?”


司徒颜镇定自若地:“从头到尾我也就爱过一个人。”


骆少川惊:“不是周墨婉,该不会是沈华棠吧。”


司徒颜:“.……”


“开玩笑的别生气,”骆少川笑了一下,“我先过去了,有事情让金启明叫我。”


  


08


宴尽人散,琴盖闭合。金启明跟司徒颜打过招呼后离开,“司徒大哥,我先回报社整理今天的照片,还要通宵赶稿件,就不多留了啊。”;“林老板,你刚刚提的对我们丝织厂的投资我们再约时间地点详谈”,酒杯碰撞;服侍生在门口为离场的理事领取他们寄存在门房的物品;银刀叉粘上酱汁与黄油渍,摆盘的花椰菜和胡萝卜被冷落。 


“留声机之前出了点问题,我让人送去修理店了。”骆少川从主桌走过来,“走吧。


“这么晚了去哪?”司徒颜问:“你不会还要带我去澡堂吧?”


骆少川神神秘秘地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两张褐色方块卡片,“节克坦斯首映,不过这个时间点去估计只能从中间部分开始看了。”


“《党同伐异》,你还真打算带我去看电影?”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不是要去取留声机吗?”


“就在电影院旁边,顺路而已。”骆少川打开车门,“上车吧。”


  


09


“节克坦斯的老板是个俄籍犹太人,”骆少川站在雪地里,欣赏电影院门口巨大的海报——一位卷发妇人怀抱一个红襁褓里酣睡的婴儿,有一只手正伸向他们,“哈尔滨的电影院基本上都是外国人开的,之前我和静萱来过一次,电影开始前还会给你放一段滑稽片。”


“你和邹静萱来过?”


“对啊,”骆少川点头:“五六年前的事情,怎么了?”


“没有。”司徒颜也站在雪地里,风把他的边缘吹得模糊。


“我和静萱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骆少川呼出一口白汽,“我小婶儿最近明里暗里地提醒我静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她是你的未婚妻。”


“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小婶儿想让静萱嫁给我是想要骆家的财产,但现在我已经把骆家都交给她管了,她还是整天在我旁边念叨,想让我娶静萱。”骆少川无奈地笑,“我以前确实对她有偏见,实际上她一直都很关心我和静萱。”


“那你怎么想的,这件事主要还是取决于你。”


“刚刚我听商会讨论,主要还是给骆家带消息回去。商会那边希望骆家能够尽力放款给收购俄商产业的本地厂主,”骆少川突然道,“他们的安排我也听不出什么纰漏,但是我还知道了些别的消息。” 


“别的消息?”


“对,政府的消息,商会有他们自己的情报渠道。上面有消息下来,说政府有支援协约国的计划,已经开始小范围的征兵,不过没有严格的筛查机制,可能只是招募后勤兵。” 


风又大了些,卷起雪,四面八方的寒气。司徒颜问:“那你呢?”


“袁世凯死后是皖系把持政权,这次也是皖系力主加入战争,”骆少川说,“目前的消息是征召后勤兵支援,对外战争不会动用核心兵力。但还有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直系和皖系的内部斗争,”骆少川凝视着节克坦斯电影院门口的灯牌,“内部两大派系有争斗,不免会有杂鱼进北京城搅浑水。如果北京城乱了,上面势必会召回各地的军队。”


“你有可能被召回北京?”


骆少川点头,低头看表“进去吧,再不进去连结尾都赶不上了。”




10


疲惫的夜在哈尔滨的白茫茫之中。汽油灯光圈暧昧,俄式建筑的灰蒙蒙里漏出星星。他们从电影院走出来,就走进了一道蓝色的河,源头是遥远的伏尔加。行人用铅画成,在中央大街上沉默。手风琴的声音模糊,电车到站,汽笛呜咽。 


“没想到连电影结束后的片段都换成了欧战的新闻记录片段。”


“你完全有办法离开军队,只不过是你不想。”


骆少川笑了一下:“你还真了解我啊。”


“一日入军,”他向司徒颜示意把手给他,司徒颜把御寒的手套摘掉,伸出右手,骆少川也把手套摘下,“终身为兵。”


司徒颜的掌心温暖干燥,骆少川的指尖在上面移动,“这是东北。”他一点一点往下画,指尖接触过的地方由于摩擦而湿润,“华北,东南……”直到雄鸡的形状被完整勾勒,中华大地的版图。


“我不会娶静萱,”骆少川把话题倒回看电影前,“她应该找一个安稳的人家,一辈子幸福,而不是每天为我提心吊胆,我希望……”


骆少川看着司徒颜,一字一句,“我希望天下能太平。”


风渐平息,雪下得淡。司徒颜握住骆少川还没收回的手,安慰地,“放心吧。”


“不过,”骆少川说,“我目前单身。” 


“你说什么?” 


“我说我单身,知道了吗?”


司徒颜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只好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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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1


“你当时在女校教沈华棠弹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司徒颜问周墨婉。


周墨婉点头:“是的,第一乐章,她当时有一小节弹不好,让我弹给她听做个示范,”她按了几个琴键,“就在女校那个案子发生之前。”


“那你打算给师母录的也是这一首?”


“不是,”周墨婉翻动乐谱,“你知道贝多芬把这首歌送给谁吗?”


司徒颜摇头,周墨婉接着说:“他的一个很好的朋友,所以……”


“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你。”


“送给我?”司徒颜笑:“那师母呢?”


“送给师母的是另一首,等骆少川把留声机借给我就可以录了。”


“他昨天已经让小六送过来了,”司徒颜整理桌面上的卷宗:“我之前让他去帮我调查马家和俄国领事馆。马家似乎和俄国驻哈尔滨的新总领事关系密切。”


周墨婉问:“你的意思是马家有可能……”


司徒颜点头:“对,我甚至认为连马世英出国的护照都是假的。”


“假的?你是说护照是俄国领事馆颁发的,但护照怎么能私自颁发?”


“很正常,”司徒颜淡淡地:“上海租界早就出现这种情况,政府颁发的护照甚至不如领事馆颁的认可度高。”


“入俄籍一方面要放弃本国国籍,”周墨婉说:“还要在俄国待满一定的时间。”


“他是职业杀手,不可能长期待在一个地方,拿到外籍后他更肆无忌惮。”


“所以他也许没去俄国,”周墨婉看着司徒颜。


“我的意思是,”司徒颜说,“他可能根本不是外籍,当时法院审判的时候他不能免罪。”


“法院肯定会派人确认他的身份,他能瞒得过法院?”


“不用瞒,外籍身份只需要领事馆承认,”司徒颜听到刹车声, “马家跟俄国人有勾结。骆少川来了。”


司徒颜望向窗外,“濱0146”在大门旁停靠。骆少川从车上下来,没有直接敲司徒颜家的门。而是走进了旁边一家深蓝招牌“店包麺金梅”,梅金面包店贩卖俄式面包。


等骆少川再从店里出来,他的怀里抱着牛皮纸袋,黑列巴冒热气,蔬菜馅饼烤得焦金,肉桂南瓜流出的黄油渗透包裹的纸。


店铺前的椅子上睡了个流浪汉,用一只手掩住面目,衣服破烂,脚上只剩一只鞋子。骆少川从纸袋里取出只面包放在椅子上的空处。


不远处的酒馆人群集聚,金发的布拉吉们端上格瓦斯;两位灰大衣女人从事务所的牌匾前经过,一位拎着装鸡蛋和腌制肉的篮子;马车拉着货物,车夫甩着鞭子。


没有太阳,冷得雾蒙蒙,二三绿枞树里跳动圆滚滚的雀,十二月的哈尔滨冻得像诗。





12


骆少川瞥见桌上的腊筒录音纸,“这是周墨婉给师母录的?”


“不是,”司徒颜摇头:“这是她送给我的。”


“送给你的?”骆少川问,“哪首曲子,《月光奏鸣曲》?”


司徒颜:“对,这是她教沈华棠弹的那首,那天沈华棠也在宴会上弹过。”


骆少川看着司徒颜,用舌头顶腮,低笑一声,“你知道贝多芬把这首歌送给了谁吗?”


司徒颜:“她说是送给朋友。”


“她?你是说周墨婉?,”骆少川又问:“送给朋友?”


司徒颜疑惑:“不是送给朋友?”


“朱莉叶.圭恰迪,”骆少川说,理了理袖口“贝多芬的学生,一个他爱而不得的女人。而且,”他顿了顿,“贝多芬比她大十六岁。” 


“你怎么知道?” 


骆少川坦然:“我老师告诉我的,怎么,看不出来我会弹钢琴?” 


司徒颜诚实地摇头,“看不太出来。” 


骆少川无奈地“好吧,不过周墨婉她肯定知道。” 


“万一,”司徒颜说,“她不知道呢,或者是说她选择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


“你觉得……”


“司徒颜,”周墨婉进门,见他们二人正在说话,就敲了两下开着的门页,“师母刚才叫我们过去。”


“我们。”骆少川轻笑重复。 


司徒颜从琴椅上站起来,面对骆少川,问:“我先过去?”


“什么时候司徒侦探做事还要问我了?”骆少川笑,“我真是荣幸之至。”


“司徒颜,我明天就去奉天,师母说她有话跟我们说,”周墨婉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疑惑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明天就走?”司徒颜有些惊讶,声调抬高,他转过身看周墨婉:“怎么走得这么着急?”骆少川把目光移到留声机上。 


周墨婉点头,“明天一早的火车票,正好骆少爷也来了,今晚留在这里吃饭吧。” 


“还真像女主人啊,”骆少川小声揶揄司徒颜,“行了,你快去吧,我在这看看卷宗。”他点头示意司徒颜放心,但不再看他,“别让师……沈夫人等太久了。”


司徒颜和周墨婉离开房间。骆少川按下留声机的录制开关,坐在琴椅上,把乐谱翻到了《月光鸣奏曲》部分,他将手放在琴键上。


骆少川想起小时候骆闻声逼着他练琴,让他的钢琴老师把他学会的每一首歌都用留声机录下来,以便他检查。有次在录音的时候骆少川趁老师不在,压低了声音:“老骆,老骆,收到请回复”,他本来觉得好玩,但后来他才发现骆闻声根本没听过那些录音纸。


骆闻声去世后他在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它们,就拿出来收到了他自己房间床头的柜子里,每晚睡前用留声机放一张。某些时刻他会望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绕过一道道门,转身离去。但有时他又会与童年时就爱着自己,自己也爱着的人,相邻而眠。


“司徒颜,”骆少川念道,第二遍的音调更明亮,但依旧很轻,“司徒颜。”他说。


“叫我吗?弹得不错,”司徒颜从门口走进来,他听到了后面一声。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吓死我了,”骆少川被司徒颜吓了一跳,“周墨婉呢?”


“嗯……我回来,”司徒颜顿了顿,“我回来……”


骆少川问:“你怎么了?周墨婉半路跟你表白了?”


司徒颜:“没有,我回来拿个东西。”


骆少川:“拿什么?卷宗吗?”


司徒颜摇头,回答得慢“不是,是那个……卷宗。”


骆少川:“……”


骆少川:“不是,你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司徒颜走到书桌上把牛皮文档袋拿起来,“没什么,我走了。”


骆少川向他摆手,把姿势坐正打算往下弹:“替我向沈夫人问个好。”


司徒颜走到门口,又转身。语气郑重,“……等我回来你还在吧?”


骆少川:“这什么话?我还能去哪?不过……”


“不过什么?”


骆少川想了想,最后说:“司徒,遇到了好姑娘就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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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3


“今晚给我待家里啊,别天天往司徒颜家跑,”白姗姗冲着骆少川抖了一下手里的电报,“静萱今个儿可就从北京回来了,你赶紧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啊,我刚让厨子多做了几道静萱爱吃的菜。”


“不是,婶儿,我这怎么不像个人样了”,骆少川低头整理领带,“再说了,静萱都是家里人,又不是接外人。”


“你这小子,”白姗姗飞过来两把眼刀,“静萱可是你未婚妻,你不打扮给静萱看,还想打扮给哪个女人看呐?”


“我不是这个意思,”骆少川把目光移到地板上,“那婚约就是我爸拴住我的狗绳,这对静萱不公平。”


“骆少川,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了,”电报被卷成桶状捏扁,白姗姗抱臂盯着他,“我们家静萱不漂亮吗?你说哈尔滨哪个年轻女孩儿比静萱漂亮?”


“那当然没有。”


“静萱不但漂亮,性格还温柔,真是便宜了你这臭小子。”白姗姗冷哼一声,“男人都一个德性,年轻就喜欢在外面四处沾花惹草的,要不是看在静萱的面儿上,我早想收拾你了。”


“婶儿,你听我说,”骆少川好声地:“最近北京有消息过来,军队的。”


“你要回军队?”白姗姗皱眉,“你当时跑去当兵不就是跟你爸较劲儿吗?在哈尔滨好好的跑什么北京,要是你出事儿了骆家怎么办?”


“这不是有你和静萱在,”骆少川安慰:“把骆家交给你们我才能放心。”


“骆少川,你可是骆家财产的直接继承人。要走也行,走之前跟静萱把婚结了。”


“婶儿,我不能和静萱结婚,”骆少川见白姗姗又要开口,立刻截住,“你先听我说,我这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要是出个什么三……”


“骆少川!”三个字被掷到他面前,带着火气,“你非得气我是吧,你要是出事儿了你想过静萱怎么办吗?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啊,我真是白疼你了,哎呦!”白姗姗按太阳穴,“我迟早得被你气出病来。”


“消消气啊婶儿,”骆少川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快步向外走,“我开车去接静萱了啊。”


“你……你给我回来!”骆少川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14


“打算在奉天待多久?”司徒颜把箱子递给周墨婉,“箱子还挺沉,你拿得动吗。”


车站人流涌动,卖烤番薯的老伯照旧吆喝:“烤番薯!刚出炉的番薯,甜哟!”;广告牌黄黄绿绿,从旁逸出;教堂的钟声低沉,荡开,推出一圈圈波澜;灰衣男孩卖报,衣服打了几块补丁,斜跨一个布袋。


“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比这沉的东西提过不少”周墨婉接过,“起码待个半年,你……”


“怎么了?”


“没什么,”周墨婉摇头,她的鼻子被冻得轻微泛红,“照顾好师母。”


“我会的,”司徒颜点头,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折叠的录音纸,“还有这个。”


“这是……我送你的那张?”周墨婉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带过来了。”


“谢谢你的礼物,不过,”司徒颜想起那张被压在档案袋下的另一张录音纸,档案袋被龙飞凤舞地画了只乌龟,字随其主,潦草而张扬,“赠司徒”这三个字写得几乎占满所有空白处。


那天骆少川被小六紧急叫走,急匆匆地跟他们打过招呼后就走了,说是警局又来了案子,没兑现等他回来的诺言。


司徒颜把骆少川留的那张录音纸放进留声机里,听完了整首《月光奏鸣曲》,最后盯着那只王八盯了五分钟,认命地把档案袋和下面垫着的那张录音纸收了起来,最后把桌上的另一张——也许是周墨婉之前录好的,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不过我不能收,”司徒颜笑了一下,最后又诚恳地重复,“谢谢你。”


 


15


“张勋拥护清帝,”骆少川指着地图上的华北地区,“黎元洪和段祺瑞起了冲突,他就领了五千名辫子军进京,打算拥护溥仪复辟。”


“这张勋还张贴告示通知前情的遗老遗少,”包警长皱眉:“复辟这不开玩笑吗,我觉得他就是进来搅浑水的,北京已经够乱了。你收到军队电报了吗?”


“昨天刚收到,”骆少川顿了顿,“但你知道我小婶儿和静萱……”


“得,我可惹不起你家那位,”包警长挥了挥手,“她要是找到这来,我这位子啊,”他摇头,“就坐不下去喽。”


“我把骆家交给我小婶儿,每个月零用钱都是她给我的,我要是一走了之,相当于自断经济命脉。”


“你骆少爷要说自己没私人产业,我可是不信的。说吧,”包警长瞥骆少川一眼,“你到底什么目的?”


“我听说俄国驻哈尔滨的领事馆也代理其他国家的事务?”


“跟我绕半天,”包警长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你和司徒颜还是要查领事馆,我劝你们还是算了吧,查外国人上头压力给下来都是我扛着,你们倒是痛快了,给我留下一屁股烂摊子。”


“老包,马家和领事馆的人有勾结这事儿板上钉钉的,你也让人查到了。”


“查到有用吗?”包警长用力一拍桌子,“哪怕你证据确凿,你也抓不了他们。欸,骆少爷,你还是先想想自个儿吧,军队要你回去,你这是回还是不回?”


“我当然要……”骆少川忽地噤声,“等等,你这不是在套我的话吧?”


“哪跟哪啊……”


“我小婶儿找过你了?”


“诶这!”包警长在他边上绕圈,“你说我压力也很大是不是?”


“我看你是坐这位置坐得太舒坦了是吧。”骆少川瞄他一眼,“真以为我骆少川动不了你?”


包警长的语气软下来:“你看她不是担心你吗,我看你小婶儿是真着急了,不然还要她自个儿跑过来找我吗。”


“算了,”骆少川示意他闭嘴,“你把领事馆的资料调出来给司徒颜,用你的权限。看什么?真出事儿了我顶着。”


 


16


“什么声音?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沈夫人披着外套从她的房间走出来,问司徒颜:“你听到了么?”


“师母,你多披件外套,别着凉了,我出去看看。”司徒颜从书房走出来,穿上大衣,“可能是隔壁的贺大爷。”


“噢好,如果是贺大爷记得跟他说一句,”沈夫人坐到沙发上,拿绸缎暖炉一下一下暖着手,“他送来的酸菜味道很好,请他下次一起过来吃饭。”


 


17


骆少川蹲在地上。


“骆少川?”司徒颜被把自己团成一坨的骆少川逗笑,见对方一声不吭,“你怎么了?”


他弯腰去探,手指刚碰到对方的肩膀,就被骆少川按住手腕,猛地一拉,两个人一起跌进雪地里。


骆少川有点不清醒,本能地寻找热度,在冰天雪地里摸到司徒颜,贴上去,两个人的腿缠在一起,一股酒气混合着寒气刺激着司徒颜的嗅觉。


“你松手,我们先起来。”司徒颜不确定骆少川现在能不能听得进去他的话,但他试图安抚对方,“有什么事情进屋再说。”


“有什么事情……我要做的事只能去找女人做,”骆少川朝着司徒颜笑了一下,耍流氓的时候还吸了一下鼻子。


“你感冒了。”司徒颜不留情地指出。


骆少川不清醒,但放开了手,司徒颜从雪地里翻身起来,又去拉骆少川,被甩开,力度大得让他吃痛,“你干嘛?”


“你不是要找女人,”司徒颜蹲下来,平静地与他对视,“男人不行吗?”


骆少川一愣,心里深处涌出一股甜蜜而痛苦的情绪,几乎要把他淹没。他好像才知道对方是谁,大梦初醒般:“司徒颜?”


“我在。”


“司徒颜。”


“嗯。”


哈尔滨冬夜深处,一片山林悄无声息,飞鸟归巢,失眠的人夜里点灯。青苔结痂,覆盖霜花。雪骤然下大,突然起暴风,树冠摇摆,关节作响,白茫茫地扑过来,风声在空间里流淌。


骆少川确认了两次才安心,但随后莫名的悲伤来得很突然,无处安放,让他不知所措。他在原地犹豫半天,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最后才憋出一句“司徒,你耳朵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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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8


“晃死我了,”骆少川模模糊糊地,“谁一大早拉窗帘。”


“已经十二点了。”司徒颜的声音从床边传过来。


“靠,”骆少川惊醒,在床上一翻,滚了下去,“司徒颜?”


“嗯,”司徒颜问,“你打算赖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在我家,”骆少川环顾四周,改口:“我怎么来的?”


“开车来的,就蹲在门口,”司徒颜指了指窗外,“有碍观瞻,我就带你进来了。”


“我就记得我喝了酒,然后就,”骆少川坦白:“完全没印象了。”


“你说你要找女人。”司徒颜帮他回忆,“骆少爷,玩得挺花的。”


“真的假的?我对着谁说的,你吗?”司徒颜点头。


“不能吧……”骆少川利落地爬起来,他抚平皱掉的衬衣前襟,往身上套外套,快速地系领带,“走,正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司徒颜问,他向骆少川展示手上的资料,“包警长让人送过来的,不过能调到这里面的资料估计费了他不少功夫,你去找过他了?”


“少川啊,下来一起吃饭吧,”沈夫人立在房门口,“今天做了你喜欢的烧茄子。”


“我待会就来,”骆少川掂量了一下,才道“师母”。


司徒颜等骆少川整理完,跟他一起到楼下的餐厅里。桌上摆着烧茄子、小鸡炖蘑菇和酥白肉,沾满肉末酱的茄子油亮,铺在碟子底,香气贴面而过。早中饭在骆少川对沈夫人厨艺的夸赞中结束,司徒颜在饭后回到书房,骆少川走进来拍他的肩。“你真不去?我都快回北京了,还……”


“你要走了?”司徒颜打断他,反应的程度在骆少川预料之外,“什么时候?”


“再过两天,”骆少川摆手,“不过没事……”


“你想去哪?”司徒颜很快改口,“算了,走吧。”


  


骆少川把车开出城的时候向驻守站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巡守的警卫站定向骆少川致敬,骆少校。


骆少川点头,回头时见司徒颜正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打量他,“骆少校。”司徒颜念,在北京的面摊遇到的是骆少校。


路陡,车速不快,周遭树林的景致变换迅速,鸟叫和树林生长的声音重叠,一颗松果落在厚厚的落叶堆上,没有发出声响。车在湖畔停下。


“你打算带我来钓鱼?”司徒颜问,他并没有看到鱼竿。


“猜对了一半,”骆少川从车后座拎出两条枪,“是打猎。”


“这里有什么?野兔,鹿,还是老虎?”


“都有,”骆少川把枪背在背上,“走吧,天黑前我们得回来。”


  


一只灰毛野兔躲在草丛里,竖起的耳朵暴露了它的位置。“嗖”一颗子弹穿风而来,击入皮肉,血从孔洞中涌出。骆少川走过去提着它的耳朵,向司徒颜的方向摇晃。


司徒颜的枪法远不如骆少川,骆少川选了五米外的一棵树,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头在树皮上画靶,“往这里打。”司徒颜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好吧,”骆少川把手上那只兔子丢给他,“你就去烤兔子吧。”


  


日落时分,骆少川拖着他的战利品归来:一只兔子、四只麻雀,一窝鸟蛋,几根树枝,上面挂着一串不知名的红色野果,泛出美丽的光泽,“本来看到一只鹿,但觉得吃不完可惜,就没打它。”


司徒颜用骆少川带来的刀处理完野兔,往野兔肚子里塞满香料,穿到火上炙烤“你以前来过这里?”


“以前老骆带我来过。”骆少川答,他又回忆起来“我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吧。”


“你很想他吗?”司徒颜问,远处的落日缓缓下沉。


“想吧,也许。”骆少川问,“那你呢?”


“我?我的家庭很普通。”


“他们在北京?”司徒颜点点头:“但他们一直反对我当律师。”


“如果只是养家糊口,那除了律师之外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骆少川笑,“如果不是,那律师能做到的太有限了,马世英的案子也让你知道这一点。”


野兔已经被烤得金黄流油,司徒颜从调料袋里找出盐,撒在肉上:“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走之前你把你家里的具体情况跟我说清楚,”骆少川试着去撕兔肉,被烫到,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到时候我托人照顾他们,现在的北京不安全。”


“……”明亮温暖的火焰在坑中跳动,舔舐木棍,“谢了。”


太阳藏入山后,光线被吞噬,黑夜倾盖而下。风吹草低,故宫城外的一面军旗正面朝下,轰然倒塌。


  


司徒颜为篝火添了柴。


“你听我的那张录音纸了吗?”他们躺在湖边的泥地上,背对背,心脏贴着心脏,骆少川的声音听起来像半梦半醒,“跟周……周墨婉的比起来,怎么样?”


司徒颜没听过周墨婉的,他说,“你们都弹得很好。”


骆少川不再说话,二人枕着冰冷的泥地,燃烧的篝火和彼此的后背是温度的来源。朔方的雪如粉,在凛冽的夜中弥漫,万颗星旋转,奔动,蓝黝黝的光撒在他们的身上。


司徒颜睡着了,他梦见一匹鲜红的骏马奔入群山。


  


19


骆少川走的那天是圣诞,他为司徒颜留下了一瓣橘子和一枚戒指。火车启动,满山皆白。


司徒颜收拾好资料,搭乘电车到警局门口,“我要找包警长。”


门口的警员立刻跑上楼去报告,很快跑下来跟他说,警长说他在楼上等你。


“十二年前日俄战争,清政府下令哈尔滨等其他十六个城市开埠通商,”司徒颜坐在往日骆少川坐的那个位置上:“这是为了‘以夷制夷’,想让两个国家相互牵制。”


包警长皱眉:“之前确实查到了马家和俄国人有勾结,但这两年俄国在哈尔滨的势力一直在被削弱。”


“对,俄国把更多的兵力都投放在了欧战上,对东北反而无暇顾及,既然俄国的力量下降了那么就只有……”


“日本。”


“我在档案里看到,”司徒颜点了点桌上的资料,“俄国驻哈尔滨的领事馆也代为处理日本的事务,领事馆里并不都是俄国人。”


“所以和马家有勾结的实际是日本人?!”


司徒颜点头,问“你知道日本在东北有个间谍组织吗?”


  


沈夫人翻动日历,白纸红字,《礼记·月令》。


*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骆少川的电报从北京发回来,报平安,他已经到司徒颜的家中探访过。他们很想念你,骆少川写,北京城的春天到了。


司徒颜借骆家警局的关系联络政府,向上传递他所搜集的消息。


白姗姗换了新旗袍,绿底白枝,用蔻丹染红了指甲。


包警长收到了俄国领事馆的通知:禁止警局调查涉及领事馆。


*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邹静萱进入了骆家银行工作,任副经理,在酒会上与裕和油厂的赵老板结识。


金启明电联周墨婉:小野先生有令,速回。


周墨婉坐在奉天的酒楼上,对面的佐藤横野饮下一杯滚茶,取出白布擦拭他的军刀。


贺倪汤端着一筐桃果敲响了司徒侦探所的门,“桃树结果了,来尝尝吧,我还打算把果肉切碎做果酱。”司徒颜接过,桃青红,一层细密的绒毛,“谢谢贺大爷。”


*季春之月。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萍始生。


司徒颜翻动桌上的资料,X?东北地区?


沈夫人在院子里种的连翘和紫丁香接连开花,暮春时节洒落一地紫。


马老板搭车到南岗区耀景街,俄国领事馆。


*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


司徒颜派人到北京查找骆少川的下落,无果。沈夫人做了烧茄子、红烧狮子头和豆芽拌菜,“少川有消息了吗?”


赵老板邀请邹静萱到茉莉餐厅吃饭,偶遇沈华棠。


*仲夏之月。小暑至。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白姗姗早九晚六,打八圈麻将。


司徒颜从档案袋中拿出骆少川留下的那张录音纸。


邹静萱拜访司徒颜家,欲询问骆少川下落。


*季夏之月。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查不下去了,”包警长让小六把司徒颜叫到警局,“再查下去我就扛不住了,司徒探长,我知道你想弄清楚真相,但你也得考虑我这还得养家糊口不是,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的不容易。”


“你知道骆少川在哪吗?”


“北京呗,他还能去哪啊?”包警长说,“不过北京城啊,啧,浑水滔天。”


周墨婉盯着那张录音纸发呆,把它放进留声机。“上级指示,去北京。”


*仲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妈,中秋了,少川还不回来吗?”邹静萱问白姗姗。


“唉,”白姗姗看着桌上的莲蓉黄月饼,她拍拍邹静萱的手,“他会回来的。”


司徒颜整理衣服时发现骆少川送他的那套西装,抬头望天,月相圆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沈夫人端着水果走进来,“有时候想想今人和古人的情感是共通的,我们的心里也会有所慰藉。”


*孟秋之月。盲风至,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赵老板追求邹静萱,被她拒绝。


金启明带着收集到的马家与俄国勾结的证据,前往司徒颜家。


*季秋之月。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鞠有黄华,豺乃祭兽戮禽。


“快一年了,”帮忙跑腿的小六头一回被沈夫人邀请在他们家歇脚喝茶,“司徒探长,你说老大还在北京吗?他要是从北京直接走回来都已经到哈尔滨了吧。”


“我不知道。”司徒颜顿了顿,“他没和我联系。”


“老大居然会不跟你联系?”见司徒颜看他,小六赶紧往下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不可能,除非他死……呸呸,我这什么嘴,我先走了啊,谢谢司徒探长,谢谢沈夫人。”


*仲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虹藏不见。


白姗姗从衣柜里取出了自己的白狐裘,“静萱,天冷了,记得多加衣服。”


“妈,给军队寄钱和东西的是你吗?”邹静萱从门口走进来,“被退回来了,说军队有统一配置。”


“嗐,”白姗姗摆手,“我这不是怕骆少川那小子钱没带够,他的钱可都扣在我这儿呢,要不是靠我每个月给他发零……”


“妈,谢谢你。”邹静萱抱住了白姗姗:“少川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傻,”白姗姗被抱得一愣,语气柔和下来,“傻姑娘,那个混蛋肯定不会感动的。”


*孟冬之月。冰益壮,地始坼,鹖旦不鸣,虎始交。


周墨婉坐车到北京城西南骡马市支局投递区。


一个车夫被嘱托到西北西四支局送货。


  


20


司徒颜同时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金启明帮他带过来的,寄信人是周墨婉,信封有一定的厚度。他拆开后抽出来一张录音纸,还有一张是周墨婉的留言,只有两个字:速听。


一封寄到了警局,小六把那封信送过来的时候,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在门口:“司徒探长,老大的!”


那是在骆少川走后一年的冬天,还没到圣诞节,骆少川走后,哈尔滨便在隆冬里安睡,长眠不醒。


司徒颜后来去过骆家,邹静萱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并向他询问骆少川的近况。


“我……”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


“司徒探长,是少川不让你说的吗?”邹静萱问,眉尖布满忧愁的云。


“就当他死了吧,”白姗姗抱着暖袋从里屋出来,“这臭小子连走都瞒着我们,把我们当回事了吗?”


司徒颜说,“我已经派人到北京查了,但……”


“没有结果?”邹静萱眉尖的云有下雨的征兆,“他会不会真的……”


“不会。”司徒颜说,见邹静萱和白姗姗两个人都望过来,“我相信他。”


骆少川只在到北京的时候给他发回来一次电报,此后便杳无音信,他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北京城这口沸腾的锅里,毫无踪迹。


有日,他独自从家中出发,搭乘电车到城西,欲出城。那个跟骆少川打过招呼的警卫认出他,“司徒探长,是司徒探长么?”


司徒颜点点头,那人回:“骆少校在我们这留了东西给你。”


他很惊讶:“他怎么知道我会再来?”“他说,要是遇到了就给你,要是没遇到,就等他自己回来拿。”


盒子被递过来,司徒颜打开,一张《党同伐异》的票根、一张打了叉的纸条:奶制品、一打录音纸粘着张纸:老骆、那份出现在北京面摊的报纸——刊登了司徒颜败诉的新闻,司徒颜的人像被花了胡子,又把胡子画了个圈划掉、最下面是侦探社开业那天金启明为他们拍的合照,已经发黄。


“谢谢,我帮他带走了,”司徒颜向警卫示意需要出城门,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来到那个湖旁,看了一夜的水,次日就离开了。


  


在书房,司徒颜先把周墨婉寄过来的那张录音纸放进留声机,不出他所料的是《月光奏鸣曲》。但与他之前听的骆少川的那张不一样,这首曲子并不流畅,中间还有几个弹错的音。


他坐到书桌前,拆开了骆少川的那封信,笔迹潦草,行文匆匆。


司徒:


见信如晤。


我此行只去不回,将骆家托付给你。历史大潮滂滂,你我皆蜉蝣,难以撼树,待百年之后,他人又……


《月光奏鸣曲》的声音戛然而止,“司徒颜。”留声机中传来声音,司徒颜一愣,这是时隔一年,他再一次听见骆少川的声音,“司徒颜。”骆少川坐在他的书房弹琴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当时跟着周墨婉出去,半路又折返。


楼下传来刹车声,沈夫人开门,脚步声匆匆。“沈夫人,司徒大哥在家吗?”


“弹得不错。”司徒颜自己的声音从留声机里传出来。


“你听我的那张录音纸了吗?”他们躺在湖边的泥地上,背对背,心脏贴着心脏,骆少川的声音听起来像半梦半醒,“跟周……周墨婉的比起来,怎么样?”


“司徒大哥!”金启明的声音从屋外逼进来,刺入耳膜,“北京来的电报!骆少爷他——”


“等我回来你还在吧?”“这什么话?我还能去哪,不过……”


那时司徒颜正欲出门,周墨婉和沈夫人在等他“不过什么?”“司徒,遇到了好姑娘就娶了吧。”


他离开了。骆少川轻叹一声,接着弹,“司徒,我……”


司徒颜把画着王八和写着“赠司徒的档案袋拿开,下面垫着一张录音纸,他收了起来,把上面那张周墨婉的收进外套口袋。周墨婉的那张——


“北京的线人有消息传过来,骆少爷失联,但可能是出……”,司徒颜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历史大潮滂滂,你我皆蜉蝣,难以撼树,待百年之后,他人又……在低暗的煤油灯下,火光在他的眼中闪烁,骆少川顿了顿,才提笔写。


待百年之后,他人又能否窥见吾辈真情。


金启明推门进来:“我怎么听见了骆少爷的声音?他回来了?!司徒大哥你眼睛怎么红了,出什么事了吗?”


“司徒,我爱你。”音乐停了,留声机里的骆少川说,他没绷住笑,又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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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1


北京城的春节从泡制腊八蒜开始,白蒜被码放在小缸里,灌进陈醋。碧绿的腊八蒜被盛在白碟中,就着饺子和面下肚。


司徒颜在腊月初八敲响了门,先出来的是跟了他家二十年的李妈。她一见司徒颜便冲里屋喊“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喜上眉梢,她接过司徒颜手里的行李:“少爷,还没吃早饭吧,快到屋里坐着,天气冷,我到厨房给你下点面,吃点热的暖和暖和身子。”


“谢谢李妈,”司徒颜跨入门槛,院中的摆设和他离去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只多了几畦菜地,寒冬时节,土地枯槁。


司徒夫人放下手里的针线,她从内屋走到正堂,到司徒颜身边握住他的手,微微有点颤抖,“回来就好,回来才好。”见司徒颜张望,“你爸出门了,他每天这个时间都要到西城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了,你这次……”


司徒颜的语气柔和下来,带了点不忍:“妈,我可能很快就要走。”


“要走啊,什么时候?”司徒夫人抓着他的衣袖,“那多留几天吧,就住家里,你的屋子我一直有打扫。”


“好,我会多留几天。还有件事,骆少川来过吗?”


“骆军官?他今年开春那阵开过一次,说是你朋友。”


“他后面就没有再来过了么?”


“没有了,”司徒夫人回忆,“五月份那阵封城,他有让人送一些东西过来,就是一些吃的和药,那些药我都收起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除了他还有人来过家里么?”“平时只有邻居跟咱们互相帮衬,除了借东西之外就没有了,你在找骆军官?”


司徒颜点头:“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


“他当时说,如果你来找他,就去……”“去哪?”“西城,应该是西城。”


  


22


一路驼队浩浩荡荡地从城门走进来,赶驼人跟在队尾,一晃一晃地甩着鞭子;人力车在人群中穿梭,“永兴斋”门口垂挂红灯笼;卖冰糖葫芦的人走在街边吆喝,还有几个卖报的孩子,背着装满报纸的布袋。


司徒颜并没有直接搭乘从哈尔滨到北京的火车,而是先去奉天寻找周墨婉。金启明拿着他的照相机,问“司徒大哥,你要找骆少爷怎么不直接去北京,反而要先去奉天?”


司徒颜淡淡地扫他一眼:“我去确认一件事。”“什么事情啊?”


“确认她在不在奉天。”


金启明猛地抬眼:“她在不在奉天跟骆少爷有什么关系吗?”


“和骆少川没什么关系,但和我查的另一件事情有关,你也清楚。”


“我清楚?司徒大哥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清楚也没关系,”司徒颜深深地看他一眼:“我明白就行了。”


他离开报社,走出门前又停顿:“启明。”“怎么了司徒大哥?”“算了,没事。”


  


正如他所意料的,他去到周墨婉临行前给他留地址的酒店。一楼的接待员是个姑娘,给他递了一杯水“你找周小姐,她八月底就走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有,她说如果有个姓司徒的先生来找她,就说……”


“说什么?”“你就是那个司徒?她说她已经等过了。”“等过了?”


“哎呀,怎么就听不懂呢,”那个姑娘一下急了,“当然是等你了,你怎么才来,周小姐都走好久了。”


“她等的不是我,”司徒颜摇摇头,“我们......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周小姐那么漂亮,你不心动?”她用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这么一点点也没心动过?”


司徒颜低头看着杯子,蓦地记起周墨婉在书房中画图和推理的模样,口中一阵苦涩“也许吧,她演技很好。”


“演技?”“没什么。”


  


军营门口人来人往,几名辫子军在路边抽大烟,远处的城墙灰黑,与天空的边际模糊。


“骆少川?”驻守站的军官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司徒颜琢磨了一会:“我爱人。”


“家属啊,行,骆少校的爱……”军官登记到一半抬头,“爱人?”


“家里人。”“噢噢,是我听错了啊,那你也姓骆?”司徒颜点点头。


“骆先生,骆少校不是我们这一个军营区的。二区一个多月前上报骆少校被调离西城,但是具体他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老汪,”司徒颜站在警局门口,那日北京飘雪,他的头发上沾了白,“有消息了吗?”


“司徒,你快进来,干站在那做什么。”汪处长招呼司徒颜进屋,给他的杯子斟茶“喝口热的,这天怪冷的。你之前拜托我去找那个啊,骆少川,我查了。”


“有结果吗?”汪处长摇摇头:“按理说军队调动少校这个级别的长官是会留档的,你说奇不奇怪,我的人去二区查的时候,什么也没查到,这个人简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如果是脱离军队……”


“不可能,”汪处长摆手:“他这个级别的人已经开始接触到一些上层的东西,军方不可能随便放人走,除非他死了,上头才安心。”


  


23


“骆大哥,”邹小毛手里拿了根冰糖葫芦:“你怎么天天这个时间从火车站回来啊?静萱姐要来吗?”


邹小毛是邹家最小的孩子,自从一个多月前骆少川来到邹家,他就每天盼着骆少川从外面回来,他总是会给他带一些花样儿,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柿饼和熟枣。


“不是,”骆少川摸摸他的头。


“静萱姐之前来经常带我去外边玩,跟着杜叔叔一起。”“你喜欢那个杜叔叔吗?”


“杜叔叔啊,”邹小毛把声音拖长,“他人也不错,像你一样,也会经常给我带花生仁儿和脆枣。骆大哥,我妈说你以后要娶静萱姐,是真的吗?”


煤油灯昏暗,投射出墙面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骆少川摇摇头,“不是。”


“那你在等谁?”“我在等一辆火车,”骆少川顿了顿,补:“哈尔滨来的。”


“那个人在车上吗?”“谁?”


“你等的那个人啊。”“他啊,”骆少川垂眸,“应该在吧。”


“所以你才每天都去火车站,”邹小毛似懂非懂地:“你怎么知道她会来?”


  


一位车夫赶着驴车路过邹家,驴车上装满货物,堪堪地挤进小巷,在门口卸货,骆少川为他开门。


“少校,”车夫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信在之前已经送出去了。”


“别行礼了,”骆少川摆手:“我早就不是少校了。”


“少校,你为什么要离开军队,”车夫不解:“明明你是很有可能升……”


骆少川打断:“我有我的判断。”


车夫皱眉:“可你完全……”


骆少川说:“你要知道一件事。”“什么?”


就像司徒颜曾经对骆少川说过的,他在今日也向他人重复,“军阀不是国家的未来。”


  


24


两年前的那个深冬,司徒颜拎着他的行李乘坐北京往哈尔滨的列车。他的手中攥着二等车厢的票,而骆少川就是在那个时候敲窗,两辆平行的列车在此交轨,命运的丝线轻巧地系了一个结,司徒颜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他数次剪断纠缠,却在每一次反身都见到骆少川笨手笨脚地把两条断裂的丝线捡起来,重新打结。直到他自己剪断。


彼时中秋月圆,沈夫人端着水果进屋,桌上堆着月饼:“也不知道少川现在在哪里。”


“师母,”司徒颜从窗户侧身,“没有消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沈夫人摇摇头,“你要是想找他就去吧。”


“那你……”“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邹静萱担忧地:“司徒大哥,你一定要找到少川。”


白姗姗摆手:“司徒探长,找到骆少川了就跟他说,他小婶儿有帐还要跟他算,让他快滚回来。”


骆少川,你该回来了吧。 


“你听我那张录音纸了吗?”记忆里的骆少川问。你等的不是“你弹得很好。”,而是——



已近年关,北京城的火车站拥挤、沸腾。哪怕是辫子军入城也无法阻挡百姓过年的热情,路边卖杂拌儿的生意火热,拉驴车的人低着背脊,二三顽童抓着风车呼啸而过。司徒颜拿着行李登上东方列车,二等车厢。


靠着窗台,司徒颜摊开掌心,是那枚戒指。列车员推车从他的身边经过,询问他是否需要水和食物,他礼貌拒绝。咚,咚咚——窗户被敲击。


司徒颜就在那个瞬间回头,骆少川一身布衣,眼镜,露出了一个司徒颜极为熟悉的笑容,隔着玻璃,司徒颜认出来了,他靠近窗户,他在说,骆少川在说。


“司——徒——”


“你怎么知道她会来?”邹小毛眨着眼睛问骆少川,“要是她不来呢?”


骆少川愣了愣,但还是笑着拍他的脑袋:“我知道他会来。”


司徒颜没有下车,而是打开了车窗,寒气四面八方灌进来,司徒颜却触碰到了温暖,而他在骆少川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拉着对方的领子贴近,亲吻了他的嘴唇,还有那句迟来的,他从未说出口的,也不像他会说出口的,但是。“我也爱你。”


  


END


*出自《礼记•月令》


*献给亲爱的海城,感谢评论区几个宝贝的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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