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兰]月照故人归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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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01

 

宫城政变,虽以失败告终,但储位空悬多年以致宗室王公羽翼过丰,野心膨胀,进而霍乱朝纲却是不争的事实。

眼下官家病重,汴京城中最为显赫的两位王爵又先后倒下,接陛下血诏千里奔袭救驾的赵宗全自然而然成了东宫的不二之选。

年节还未过,册封的旨意便下来了。

东宫掌御林及禁军两万,清理余孽,其余部卒兵士暂且驻守城外,听候命令。

 

叛乱刚刚平息的汴京依旧人心惶惶,唯恐再有残兵败将兴风作浪,死灰复燃。几方重镇都在通往汴京的路上设了关卡,除军事急报和各州奏疏文件,一律不予通行。

是以贺家原本定着元宵后来京,也只能一拖再拖。

 

这个年过得着实无趣,城中少有人走动,捱到了初六还是家里几口人,投壶掷筹,踢毽子裁花灯。

如兰最先坐不住,整日吵吵着寻热闹,都被大娘子骂了回去。

明兰则整日怏怏的,窝在屋里犯困。

许是实在无聊的紧,竟偷偷拿出那紫毫笔练了几回字,虽然她的字显然配不上那价值不菲的笔。

 

到了元宵也不似往年,城里的一应庆祝通通没有,家家户户自己挂了花灯凑个喜庆吉利,多数人则是顺着汴河放了荷灯来祭奠亡魂。

本是要挨到出了正月才复议开朝,今年却什么都没了规矩章法,乱糟糟一团,父亲初五就被叫回工部忙活了一整日,元宵这日,更是早早便和大哥一道穿了朝服入宫去了。

一家子女人,描着窗影过日子,盼过日头盼月亮。

元宵一过,这年味也就散了,如兰整日苦着脸,待的骨头都要酸了,便硬央了母亲,后日去玉清观上香,当是散心。明兰被她莫名奇妙的邀请了一句,命令了一声,也随着她一道出门了。

 

天蒙蒙亮,盛府的两辆车就出发了,跟了十多个仆役,一会儿子功夫便拥着出了巷子。

在家的大娘子瞧着孩子们的车走远突然就后悔答应了如兰,一会儿要叫人把她们轰回来,一会儿又唠叨着骂那些造反之人,折腾的全家都出来瞧,最后还是长柏哥哥对母亲多番安抚,一再说明外面局势安定,到处都是官兵请母亲切勿担心,才算作罢。

 

一路上如兰兴奋不已,拉着身边的丫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明兰则倚着车厢,点数要给小娘烧的东西,眼睛有些肿,看着没什么精神。

从除夕那日,父兄回来开始,她便又有些病着的意思,强撑着吃了药,饭食进的不多,人又一直憋在家里,郁郁的很,瘦了不少。

此番到观里见见小娘,能和她说上许多话,倒也不错。

 

车到了山脚下,才知道今日玉清观不知被哪户人家包圆了做法事,旗幡从道两边一路送上了三清真人的殿门。

如兰看着这阵仗,不禁赞叹,“真是好大派头啊,这一场京里死伤不计,也不知道今天是哪家大户,银子倒真舍得这般流水一样的花。”

姐妹二人由丫头一路搀扶着上来,快到山门,见一人背对她们而立,一手放在身后,一手垂于身侧,侧身盯着后山的灌林出神。

 

明兰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背影清瘦,一袭月白的袍子外罩着件白衣,天寒地冻的,竟连棉衣都未穿。山上风大,吹过一阵,他便似立刻要倒了一般,袍角翻飞,人也发着抖。

 

 “元若哥哥?”如兰直至爬到山门处,盯着那人左瞧右看了好一番才确认,“真的是你呀。”

齐衡本侧向一方站着,听到脚步声方回转头,不想竟是盛家两位姑娘,一时怔忪,啊了两声,才向如兰和明兰拱手施了一礼。

“五妹妹……六妹妹安好”

姐妹二人回过礼,明兰便站到了姐姐身后,低着头。

倒是如兰笑盈盈对着齐衡说话,“元若哥哥这是?”她盯着对方看了一圈,又指了指山下和山上的丧事旗幡,“是国公府在办法事?”

“正是”齐衡说话时盯着如兰,话间眼神落到明兰身上,见对方也正看着他,却又像被刺到一般,匆匆闪到其他地方去了,“内子亡故,做场法事以安亡灵。”

 

那日大哥在堂上回祖母话时,她和小六就站在门外,其间内情听得真真儿的,现下听齐衡提起亡妻,一向快人快语的如兰倒梗在那不知怎么应了,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啊着点了点头,心下却把自己的口无遮拦狠狠痛骂了一番。

眼见着元若哥哥着素穿白站在门口,自己瞎猫子佯问什么,纵使他不喜那县主,可人死的忒惨,这时候问人家岂不是戳人痛处。

她揪紧绢子低头盯着鞋面,几人无话,一时有些尴尬。

明兰依旧望着他,见那人眼神闪躲,心中酸楚更盛,便朝着齐衡福了身子道,“小公爷节哀,想是法事颇忙,五姐姐与我也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事毕再过来给县主敬香。”

如兰抓了这救命稻草,也赶着点头迎合,道了声节哀,便拉着明兰踉踉跄跄,朝后殿方向跑去。

 

被甩在身后的少年人,此时才敢抬头看那蓝衣姑娘一眼,她眼睛红着,脸却青白一片,瘦了许多,像是生了病。大冷的天出门,若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又是一阵风过,周遭的旗子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只顾想着那女子,自己浑身发抖,双手都冻的青紫,却似决然不知一般。

 

 

02

 

如兰将她拉到小娘的香堂,吩咐她等着,便拽了丫头一溜烟不见了。明兰上过香,又同小娘说了许多话,待在堂内无聊,便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当初齐衡追到这里,同她说话,许诺要娶她仿佛就在昨日,那时她清醒,害怕,推拒,不肯将一颗心掏出来给他看,他便笨拙的在小娘牌位前发誓。

言犹在耳,却事事休矣。

如今齐衡就在这院子里,明兰想见他,想劝他保重身体,却又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见,如何去见。

 

 

来时还是晴空万里,几盏茶的功夫,竟落雪了。

明兰站在廊下看着白茫茫一片,忽的吸了一口冷气,一瞬间嗓子像被人擒住又突然松开一般,尖刺的疼,忍不住咳了起来。

她扶着柱子咳,仿似肺都要咳出来,眼睛通红,被震的水蒙蒙一片,远远瞥见一角衣袍像是朝她这边奔来,待那人立在身侧,递了帕子,她才看清,是齐衡。

 

雪越下越大。

她在廊下,齐衡在台阶外,薄薄一身单衣被雪覆盖,嘴唇枯白,也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明兰虽未接那帕子,到底心下不忍,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对他做了请的手势,邀他到廊下躲雪。

 

小桃到屋里取掸子,廊下只剩他二人互相看着,明兰用绢帕将眼角的泪拭去,本来病怏怏一张脸,竟因咳的红晕,显出了股子不正常的精气神。

齐衡皱着眉,唇抿了几次终究没说出话来。

直到小桃将掸子递与他,一身风雪从身上拍落,明兰见那衣服已然湿透,心中更是一阵酸疼,才说到,“冬日里冷,小公爷该穿着棉服出门的,若冻坏了郡主娘娘该心疼了。”

齐衡抬眼望她,想强扯出个笑容,叫人看了却比哭还难受。

“你们上山时才将冬衣换下的,不打紧,回头便换上。”

如此,二人便又无话了。

 

直到齐家小厮寻过来,说观主要小公爷过前殿一叙,齐衡才将掸子递还小桃,道了声谢离开。

他跟着仆役往回走,行了十几步,又回转身,拱手一礼,要明兰保重。

廊下的人轻轻点头,待他走远才用极轻极缓的声音说到,你也是。

可惜那人是听不到了。

 

 

回城的路上,如兰特意换到了明兰车上,同她说话。

先是说观里新加了几样好吃的斋饭,落雪后后山的灌树白皑皑煞是好看,后又说那三清真人今年的香火钱只怕是最旺,为已故亲人祝祷的人家太多,门槛都要被踏破。

最终,还是将话头落在了齐家这场法事上。

“元若哥哥可真是良善之人,县主生前那般糟践齐家,念她去的可怜,还是为她做了像样的法事。我听母亲说,邕王府的一众人,连陛下也只是发了谕感怀一番,邕王妃下葬都只按了普通官宦家的仪制。如此看来,只有齐家给县主操办的这一场,还算体面。”

如兰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明兰听着,过会儿子又开始出神。

 

落雪后山路难行,颠簸的厉害,她靠着车厢发呆,行过坑洼之地,如兰又碰巧拉着她说话,颠狠了,人都撞在了窗沿上。

这一撞,直撞的她脑袋昏沉,听着车外车夫和骑马的仆役告罪,又看如兰拉着她的袖子问话,许久才嗯啊几声回过神来。

“你傻了啊,我问你是不是啊?”如兰气呼呼瞪了她一眼又问,可她还是晕乎乎,哪知道对方说的什么,眼睛瞪着,呆的像块小木头。

如兰看她这样更是鼓着脸,揪了揪她额前的碎发,嚷到,“我说,这法事,元若哥哥是不是故意的呀。”

这话明兰反应了片刻,才皱着眉顺对方的话问到,“故意?故意什么……”

她这样一问如兰反倒显出为难的神色,“我这不问你呢嘛,我也说不上,就是觉着奇怪,当初婚事那般潦草便过去了,如今人没了,又不大光彩,倒是好大的阵势,只是因为心善?”这话说完,她又突然凑过来,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朝明兰耳语到,“你说这元若哥哥会不会……”

明兰只听了两句,便赶紧将如兰的嘴捂了,“姐姐浑说不得,你刚还夸小公爷心善,他妻室故去做做法事也无可厚非,这些话若传出去,外头少不得又有的说呢。”

如兰见明兰如此正色,知道她平日里是个有主意的,便知这话是决计不能说了,从善如流伏低几句,“好小六,我这是和你胡说着玩呢,再不说了,再不说了就是。”

 

车里这一通闹虽是无意,她却听得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山门处的孤影,廊下落满雪的单薄肩头,还有那双赤红的眼睛,无一不如利剑般射入明兰心中。她想齐衡,想着他回身与自己道别的样子,眼睛一酸,急忙吸着鼻子把头转向了窗外。

外间的雪小了许多,玉清观逐渐掩在道路尽头,山头上的白旗也融进了漫天的风雪。

不知为何她突然又想起了如兰刚刚那些话,若那人当真是为了证明什么……

思及此处,明兰心如擂鼓,双手都发了凉。

齐元若,其实只要你好,我便,我便……

 

03

 

正月最后一天,连日病重的官家终于一病不起,于寝宫病逝。

新年刚出逢了国丧,城中原本就少的可怜的节庆氛围挥之即散。

原本张罗喜事的人家或改换日子或推媒暂看,一律将事情压着了。

祖母寿辰因此不能大操大办,只一家子关起门吃了一桌酒。

贺家进京日期一拖再拖,来信说贺老太太初三进香受了寒,病了,怕要再耽搁些日子,信中祝过老太太寿辰,送了些补品权当寿礼。

 

不日新皇登基,从宫中到城中百姓的一应生活顷刻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因为年节封路,耽误考生入京,宣布科考延期。

接着由礼部主责宗庙祭祀大典,城中侯爵以上的人家,入了名册的嫡子皆需进宫面圣,去汴京皇城宗庙祭祀守孝,留守家中的一干家眷也要沐浴斋戒,直至祭祀结束。

各州太尉奉昭入京,汴京周边几个州郡换防分营,忙的兵部是焦头烂额。

 

照旧平淡无波的日子里,盛家倒是得了个好消息,长柏哥哥升官了。

大娘子激动万分,跑回王家报了喜,好几日连带着对她们小辈都宽容了许多,白日里乐呵呵,只等着嫂嫂生产,再抱个金孙。

明兰整日和如兰待在一起,看她数着花笺,给文炎敬回信。

“敬哥哥信里说,下月便能抵京,此次科考,定要一举进士及第,到时候……”如兰把那信宝贝似的放在胸口,娇滴滴笑着,歪头看向明兰。

明兰也歪头看她,给她道喜,闹了她一番。

这些话如兰几乎日日都要说上一遍,从明兰撞破她身边的丫头送信帮着遮掩了一回,就莫名其妙被拉进了她与文炎敬递情传思的阵营。

说起这文炎敬本是爹爹选了给墨兰的,是个举人,颇有些才华,写的一手好文章,人品出众,身家青白,家里只有寡母和兄长一家,人口简单。虽只有几亩薄田傍身,不算富足,安稳度日倒也不是问题。

这文举人若用来配墨兰,自没什么可说,可如兰是嫡女,有华兰姐姐和长柏哥哥的婚事在前,母亲王家又是贵人大户,若真到了要议亲的时候,家里定会吵的人仰马翻,大娘子那一关就如何也过不去。

明兰看姐姐日日捧着那些信件,满心欢喜,等着文炎敬高中提亲,便不由的想到当初的她与齐衡。

这世上既有门第,嫡庶,便是牢笼,困顿,人人都要受制于此。

若当初齐衡也将二人的事说与身边亲人朋友,只怕人人都要笑他,都以为他疯了。

就像此刻她看着如兰,一眼便知前路难关重重,可又着实不忍戳破这一梦黄粱。

情深义重,许约盟誓的日子能守一天便是一天吧。

 

再说那贺家,近些日子倒是了无音信了。

祖母等贺老太太入京的消息等了一月未至,便修书问了一回,回信只说贺老太太仍是病着,医者不能自医,怕人笑话,才未与盛家说。

收信后隔了两日,老太太叫了明兰来问话,得知她并未与贺弘文表露过推拒之意,便差了位信得过的丫头带着给大房的信去了宥阳老家。

适逢国丧,成亲是不可,若贺家真有意,拖了近一年,也该将话头挑明,行文定之礼了。

如今贺家态度暧昧,老太太悬心,为明兰又暗暗相看了几户人家,比从前更紧着盘算。

那贺家弘文倒是如从前一般,托人送了许多有趣的物什来。

明兰知道这是桩好姻缘,可又着实对贺家哥儿不甚上心,是以贺家的态度在她心里也没激起什么波澜,心中平平,日子也平平。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科考临近,全家皆因着长枫忧心,两个姑娘的事便都推到了脑后。

林小娘虽倒了,长枫到底是爹的骨血,平日招人厌弃,主子仆役们暗里不少挤兑,可真到了考功名这等大事时,父亲还是急心向着的。祖母顾全大局也都照应,其余众人各有各的忧心,这几日,竟是人人心里都不松快。

 

因着考试延期,今年倒没有往年冷,家里收拾给枫哥儿的东西,都是些便利轻薄的。

明兰去库里给三哥哥挑笔墨,看见了去年积下来的护膝。

当初家里两个哥哥一人一双,她又偷偷缝了一双送进了国公府,却不想小小一副护膝,竟让两个人交付了这许多时光,磋磨。

今岁的科考,齐衡想必也要参加。

他才华卓著,文思斐然,一笔的好文章,又肯用功,功名于他是早晚的事。

家里为枫哥儿祈福,明兰缝了符包,让小桃送到了三清殿,其间自然混了几个别的什么。

 

那日玉清观一别,明兰心中那原本枯了的花仿似又活过来了般。

她知道齐衡是故意躲她,刻意疏远,偏又在香室外冒雪等着。

若不是她那几声咳嗽,只怕连廊下一时半刻的相见都不会有。

相遇、相知、互许终生再到情思破灭,一路走来,虽跌撞坎坷到底彼此的心是挨着的。

这是第一次,明兰拿不准齐衡的心思,哪怕是他当日成婚,她都是信着念着的。

倘若,齐元若还存着……还愿意……

这些想法就像一直被精心掩盖的创口,碰着了便是自剜伤疤,痛觉顿生,直痛的她活不成一般。

愿意什么呢,再挣一场吗,再来一场母子对峙,谣言四起?

没有嘉成县主和荣飞燕,还有这汴梁城数不尽的贵女。新皇即位,旧门勋贵难复盛况,郡主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为儿子选一门新贵妻房。

这些事明兰知道,齐衡又怎会不知,如此,躲着不见,不念,倒真是对对方最好的成全了。

 

齐衡这一生,该是锦绣显贵,喜乐安平的一生,也该是没有她盛明兰的一生。

 

 

04

 

放榜这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林小娘没了,在城外庄子苦熬了数月,熬过了最冷的冬天,儿子高中这日,却来不及听声喜报。婆子们来回话时,明兰正包了屋子里一对暴毙的丝雀,一大一小,大的那只早已死僵,小的那只倒还有口气吊着,却无论如何是活不了了,明兰用绢帕细细裹着,埋到了树下。

老太太差房嬷嬷唤她去前厅,她低头拍着手上的灰,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今天是三哥哥的好日子,倒要叫他伤心了。”

 

盛紘到底爱了林噙霜二十几年,爱惨了,也伤惨了。接了消息久久没有说话,长枫哭得痛断肝肠,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求父亲准许他带人为小娘殓葬。

王氏先是靠着椅背长舒气,后来看盛紘神色痛苦,便使眼色叫人换了茶水,又取了些银子过来。

“官人,人都没了,错处再多也都是生前事,她既入我盛家大门一回,又生了枫哥儿这挣气的好孩子,就算成全枫哥儿,许她找块好地皮葬了吧。”

林氏生前的罪孽难数,可到底还在盛紘心里,又是枫哥儿考中的日子没了,遗憾便要再给往日的罪责美化一番。终是要将她葬了,话由自己说,还能挣个盛紘心里的贤良。

大娘子自林小娘一败涂地后,真正做了盛家后宅的主,人也灵光了起来,仿佛那些年的傻,都是邪祟侵体,如今见了光,打眼就好了。

盛紘再思量无非是感念王氏体恤幼子,也给了自己体面,叫长枫谢过主母,奔庄子去吧。

明兰立于如兰身边听众人说话,长枫哥哥走后父亲只说了几句便向老太太告退,说是身体不适。王氏吩咐厨房给主君做菜备酒送去,叫屋内丫鬟婆子撤了,便只顾陪老太太说话。

 

这时小桃慌慌张张从院外跑进来,悄悄立在了前厅边角的树后,明兰一眼看到了她,便寻了由头,说是答应了给华兰姐姐的绣品没绣完回房去了。

 

小丫头带回来的便是今日的第二件大事,齐衡高中了,一甲登科。

今日晨起明兰托了小桃去看榜,她虽料定齐衡能中,乍一听得这消息,还是十分欢喜,替他欢喜。她问起小桃,齐衡看着可好些,比那日在玉清观如何,家里可派了车马跟着,国公夫妇可有来,还有许多话,也都是些毫不掩饰的关心。

小桃见自家姑娘与平日里的谨言慎行大不相同,有些吓着,也不知哪句回了,哪句没回。愣了半天,才从袖子里慢吞吞拿了件东西出来,一卷宣纸,递到了她手中。

明兰这时才察觉自己失言,有些后悔,心虚不敢看小桃,低头将纸筒接个过来。

眼见那纸筒已被姑娘握在手中,小桃竟是后悔了般想要抽走,嘴里还嘟囔着,“本来奴婢是打算偷偷扔了的,看姑娘的样子,想是愿意看的,只是姑娘……”她像是恨对方不争气般,又郑重叮嘱到,“咱也别忘了别人的好。”

 

铺开的宣纸上画着一对憨态可掬的娃娃,男娃娃捧着一个大盒子,眉眼弯弯笑的极开心,女娃娃则斜斜抱着一枝花杆,脸上只画了两道细细的柳眉,眼唇处皆空着。

明兰看看画,又看看小桃,问到,“这是……”

“小公爷给我的,让我务必交到姑娘手上。”

画中那对大阿福,明兰自然知道是齐衡,“他,他是如何把这画交给你的?”

“小公爷像是料定了我要去看榜,回来时竟一路跟着,到了樊楼后的巷子里,便将画纸塞给了我。”

“他,可说什么了?”

 “小公爷说,只问姑娘这纸上的事,其余的皆不用姑娘操心。”

 

只问这纸上的事?

可这纸上的事,都是要纸外的事做主的。如何能只问这纸上的事?

从前只有国公府不同意尚且挣得头破血流也无果,如今祖母为她定了贺家,这山水阻隔,又岂是一张画能解决的。

她不知齐衡究竟想了什么法子,又能做到何处,只道是自己退却,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豁出去了。

整整一个午后,那浸了墨的笔被她拿起又放下,却始终落不到娃娃的面颊上。

 

 

05

 

若要在这世上挑出一个最是情路不畅,命犯红鸾的人,那便非盛家小六莫属了。

与齐衡的一场心事潦倒收场,永昌伯爵府又是个入不得的过眼桃花,现下连祖母精挑细选的贺家也出了问题,连一向与鬼神之说不甚上心的大嫂嫂都劝明兰去庙里拜拜了。

 

便是长枫高中后三日,家里来了个远方亲悄悄给三哥哥相看人家,一家人围在前厅说话,老太太因前日吃食凉,胃里不舒服,叫了明兰去伺候,孙儿的婚事便全由盛紘夫妇看着办了。

大娘子不放心差了人去看,回人只说寿安堂大门紧闭,没见着人。

 

此刻祖孙二人刚听完从宥阳回来的丫头说话,老太太气闷不言,明兰也低着头,乖顺的站在祖母身边。

“明儿,这终究是你的终身,你道如何?”

明兰本还心中打鼓,听祖母问了反倒安适许多,回道,“既然贺家哥儿现就在汴京,不如见见,什么话当面说开了,总好过互相拖着,耽误彼此,也伤了两家和气。”

老太太听她如此说便也点头,让房妈妈拟了封函,送了出去。

 

上次见着贺弘文还是秋日里明兰生病,转眼快要入夏,时间过得快,人变得更快。

从前贺家老太太满嘴夸赞的一双好儿女,如今见面,却还要生生插着一个人在中间。

明兰万没想过贺弘文会将她表妹带来。

二人尚未定亲,此事该由彼此摊开了说,再报与两家祖母商议,如今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就在眼前,倒像是明兰在逼人。

“我还是那句话,若你们真是舍不下青梅竹马的情谊,曹姐姐非贺家哥哥不嫁,那我便即刻回了祖母,待你们成亲,盛家的礼也不会少。倘若是贺家哥哥还念着两家老太太许下的话,便要先安置了曹姐姐,为她回宥阳觅门好亲事,待贺家老太太病愈来京详谈。”

明兰这话说的清楚,贺弘文看着她,又看看表妹,满是踌躇,正待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曹家姑娘一通梨花带雨,挽着绢子哭道,“盛家妹妹是老太太看上的,贺家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只是我如今无处可去,只能来投靠表哥。妹妹不知道,西凉的日子凄苦,我是多少次死里求生,才逃回来,别的什么人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有表哥是真待我好,若妹妹答应让我进门,日后我必当竭力侍奉主母,安守妾室本分。”

也不知这曹有多少眼泪能流,自进了樊楼隔堂就一直没断过。

明兰本就对贺家这桩亲诸多犹豫,到底贺弘文是个好人,又对她多番照拂。可自年节以来,贺家态度暧昧不明一味拖着,如今她心里又被齐衡的一张画搅的心绪不宁,若不是念及从前那一场挣的太惨烈,太无望,又不想违逆祖母的意愿,她何至于走这一遭,看这一出戏。

“贺家哥哥的意思呢?”

这次她是直直盯着贺弘文问的,对面那人仍旧神色纠结,几次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这样,明兰反倒松了口气,叫小桃又包了些糕点,便施礼辞别了。

“如此,曹姐姐的意思便是贺家哥哥的意思了。那我再说明白些,不管两家老太太许过什么约,既是我的终身,主母又同意了由我先来见你,那这主我便做的了,贺家哥哥,先前的照顾明兰心下感激,医治的恩情也绝不敢忘,但这夹生饭恕明兰难以下咽。话我自会同祖母说,明兰冒昧,贺家哥哥,以后便不必再相见了,珍重。”

 

寿安堂回禀时,明兰细细的说,老太太一言不发听着,待她说完,默默了良久,只说那贺家不识好歹,安慰了明兰一番,便叫小桃小心伺候姑娘休息了。

这一晚,明兰在廊下坐了许久,盯着那月亮看,盯着对面的樊楼看。

当空的月色蒙蒙的,像裹着一层细纱,一会儿又透亮着,亮的像什么都能照清一般。

齐衡第一次科考时,她也曾这样盯着樊楼,盯着月亮看过大半夜,只是那夜的灯太亮,竟是把这溶溶月色全挡了去。

她又叫小桃温酒,喝了小半壶,后半夜才睡去。

酒醉的姑娘四平八稳躺在被子里,不时还因为睡不安稳哼哼几声。

桌边仍点着一盏灯,桌上铺着一张画纸,一边被镇纸压着,一边放着一个泥娃娃,同那画中的一对一般,笑的开心极了。

 

 

 

06

 

 

国丧刚满,齐家小公爷便续了弦。

婚事办的极尽张扬,府内特意为新妇起了间书阁,又下了重聘,十几箱银钱首饰送进岳家,铺面、田地的契纸更是堆了整整一妆盒。小公爷特意请了西凉的巧匠磨了一对同心玉佩,自己又亲手打了支金钗,于迎亲当日为新妇梳发别钗,一时间,竟成了汴京城无二的美谈。

得夫君如此宠爱的,便是那积英巷盛家的六姑娘盛明兰。

早在两年前,京中便有传言,说齐国公府的小公爷看上了六姑娘,为博她一笑马球场上战顾二取博彩。而后又有人说,其实这齐家公子在盛家读书时便与这六姑娘接触颇多,定是一早便情义相投,可惜是个庶女,门第又不高,日后抬个贵妾已是很好了。

不想不久后竟传出了郡主看上嘉成县主的消息,齐衡与家里闹了一场,像是也为着这六姑娘,但终究还是门当户对的结了亲,那花一样的盛家庶女自然只能作为齐衡的风流韵事被婆子们后宅中传了一通,便翻篇了。

岂聊腥风血雨的政变来的那般快,成婚不过数月,齐家小公爷便成了鳏夫,他那岳丈邕王,太子之位还没坐热,一家整整齐齐都被斩杀于宫中。

叛乱平息后,老皇帝惦记着当初是被二王逼着无可奈何才选立邕王,却不想其行事残暴目无王法,竟因儿女争风吃醋就毁了荣飞燕一生,以致与小荣妃结仇,进而使其与兖王勾结,霍乱宫闱。是以邕王一脉虽全数折损,皇帝竟没太多感慨,只下了一折不轻不重的悼信,几日太子更像一场闹剧,连追封谥号都没给。

新皇即位,旧勋爵本就没了依仗,加之政变双方又都与齐国公府有些私事牵扯,还闹出了不少人命,不得新皇青眼,日子看着照旧,齐家的地位却一落千丈。

可到底那齐衡生的姿容明动,多得女子欢心。

若郡主肯使使手腕,配个新贵,也不是什么难事。

岂知国丧一满,那平宁郡主竟亲自登门为儿子说下了盛家六姑娘。

小姑娘是盛家老太太养大的,疼的如掌中宝,口中蜜,因惦记着从前齐衡与县主成婚让盛明兰遭了一阵子闲言碎语,十分不乐意,平宁郡主那样脾气服软做小求了都不松口。

那小公爷自己跪了盛家长辈发誓,若得明兰,从此再不纳娶,夫妻一世,携手终老。

即便如此盛老太太仍是吊着,拖了三四日,小公爷日日登门,连着齐国公都亲自上门说项,这亲事才算应下。

 

大婚那日,盛家老太太将多年体己全数给了孙儿作嫁妆,因是家中最后一个出阁的,父亲也贴补了不少,这六姑娘,婆家宠娘家又有老太太撑腰,自然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从盛家大轿抬进了齐家大门。

 

拜过堂新妇便回了房,新郎官留在前厅招呼宾客,直闹到天都黑了,才算作罢。

刚过正午,明兰就撑不住了,肚子饿的咕咕响,偷偷吩咐小桃去拿些点心回来充饥。

 

小丫鬟今日统共就出来了这一遭便听着外间妇人聚在一起猜测姑娘和姑爷的事。

有人说见他们一个月前在樊楼客间吃饭,虽也有别人在,样子却十分亲密。又有人说其实两个月前就看到两家车马当街遇着掀帘说话,眉目传情。小桃觉着这些话好笑,便多听了几句,岂料那后宅妇人个个都是添油加醋的好手,一时说明兰去进香小公爷跟着,一时又说那小公爷日日叫自家厨子做了扬州菜给盛家姑娘送去。

 

如今成了亲,倒是任着他们编排了。

小桃心里发笑,仍不忘大事,面不改色给姑娘装了些点心便一路小跑回去,到了半路碰上了姑爷身边的小厮递了她一盒桃花酥,说小公爷怕饿着娘子,让她带回去。

小桃看着那糕点盒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刚才那妇人说的扬州菜,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家姑娘与小公爷一早便定下了是不假,樊楼里吃饭,马车遇着掀帘说话也不假,只可惜纵使那娘子们再能编排,也不及姑娘与姑爷恩爱的一星半点。若不是担心齐家门第高,坏了五姑娘与文家哥儿的婚事,又逢着国丧,只怕姑爷新科及第时就下了礼,成了亲了。

 

直到外间都点了灯,郡主和国公在府门口与一应宾客作别,新郎官才被得空回了卧房。

明兰正靠在床边眯着眼歇息,听到门响,赶紧拿了扇子遮面,齐衡提着食盒,本想悄悄进来,不想屋里老大的动静,手上一个不稳差点将东西都打翻了。

他扶正食盒将东西一样样摆到桌上,再看那床边歪歪斜斜坐着的新妇,脚上鞋子都被踢反了一只,却又禁不住饭香的诱惑,偷偷露出半张脸瞧着。

齐衡忍不住笑,将那扇面挪开,给她穿了鞋,把人抱到了桌边。

明兰这一天可真是饿坏了。

吃了些不顶用的糕点,肚子早就扁了下去。眼下一桌热腾腾的美味,直招的她食指大动,起筷便扑到席面中去了,话都顾上多说一句。

齐衡看着她,满心满眼的宠,觉得她这狼吞虎咽的样子着实可爱,又怕她噎着了,一口气吃多了积食,看着她每样动过五六筷便收进了食盒。

 

待新娘子吃饱喝足,夫妇二人便按规矩饮了合卺酒。女使将桌上的菜品收了,一众丫头婆子退出去,只留了个贴身侍俾在卧房外间候着。

明兰此时已卸了妆束,一身暗红常服,松松的新妇发髻上挽了一支素净的兰花簪,细看那玉簪边上镂着一个小端秀的明字。

齐衡就端坐在她身侧,歪头盯着她,抿唇轻笑,满眼的暖情爱意,明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便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那个原本就温润明媚的少年郎,衬着摇曳的烛光,竟平添了几分魅惑,直看的她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

齐衡看她耳朵都红着,也不说话,便伸手握着明兰的手,轻轻团在掌中,喊了几声明儿。明兰抵不过这寸寸柔情,被他搂着,靠在了对方肩上。

她听着齐衡叫着她的名字,吻着她的发梢,一时触动难当,本想回应一声,只觉哽咽难言,竟落下泪来。

齐衡听着怀中的人抽泣,回想起二人这一路走来,也是双眼通红,他为明兰拭泪,见那小小圆圆的脸颊上一滴滴水珠不间断落下来,心都要碎了,几声好明儿哄着,却不想明兰哭得更甚,齐衡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心里像被勾着一样发紧,竟冲着那脸颊吻了上去,吻向了那停不下来的泪珠。

明兰小小的身体在他手中抖的愈发厉害,双手绞着衣袍,任由他亲着,从脸颊到鼻子,最后再落到那涂了口脂的红唇之上。

 

这一夜,红烛鸾帐之内,那新婚的少年因多年渴求一朝梦圆,欲念难当。却仍念着新妇初经人事极尽温柔,竭力保持着理智。即便如此,那娇养在闺中的小小女子,仍旧嗓子都喊哑了,第二日一早与公婆请安,浑身都像散架了般,酸疼不已。领口处用粉遮了许多层,仍青青紫紫不成样子。她无处伸冤,只能盯着夫君恨恨看了几眼。

那人却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幸灾乐祸笑着,为她簪发,又送了幅画给她,权当回礼。

昨晚送出的那方绣着兰花与元宝的帕子,被那人明目张胆揣着,时不时都要拿出来显摆。

他这样,明兰虽笑说他幼稚如孩童,心里却甜的像吃了蜜似的。

 

齐衡送的那幅画据小桃说是小公爷一早起来点着灯画的。

画中一位红衣女子熟睡在榻上,轻纱红幔半隐着身子。隔窗挂着一轮满月将屋内照亮,床脚一双绣鞋,一双官靴,齐齐整整摆着,月光笼下,显出说不尽的柔和安详。

画卷左侧题着两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落款处娟秀小楷书着一个衡字。

明兰看着突然想起昨夜被那人欺负的狠了,叫的那几声衡哥哥,一时心血上涌,再看这画卷都觉得多了几分旖旎之色,赶忙收了起来。

她想起齐衡昨夜的坦白与誓言,想起近三年的蹉跎苦守,造化运道与彼此的坚守缺了一样都没有今天的日子。

如今命数既已握在掌中,往后余生,便决计不能辜负了。

 

 

07

 

明兰初入府时,郡主身子有些不济,在家将养着,不大出门,她便日日在身边伺候汤药,陪着说话。

眼前这个处处温柔,对她百般呵护的人,叫她如何也与从前汴京城中人人都惧怕羡慕的平宁郡主对不上。

她还记得大哥哥成亲那日,郡主好大的架势登门,一句话就生生断了她与齐衡的路。

兜兜转转,峰回路转,眼下她还是嫁进了齐家,却不想作为婆母,那人竟是个如此体贴周到的,即使病着,对明兰的一应饮食起居,着衣穿戴,都吩咐身边的嬷嬷仔细安排。

入府三月,这哪里是新妇的样子,简直比从前养在闺阁还舒坦。

这段日子,她总在想,或许郡主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齐衡被养的那般赤诚坦率,岂知不是从小便被她精心呵护着的缘故。

如今她是不如从前飞扬骄横,一场动乱和彻底颠倒的时局搓掉了她的锐气,可那些对子女实实在在的体贴,从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不会变。

 

关于齐家在那场变故里的遭遇,她也是入府之后才知道。

当日汴京城中人人自危,到处都是烧杀抢掠后的哭喊声,几支队伍又在闹市小巷中混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哪还有人有时间去注意别家。

而动乱之后,提起齐家,便三句不离县主、邕王,其他什么痛处,全不在世人眼中了。

 

这些话,还是明兰连哄带骗从齐衡屋里伺候的女使处诓来的。

兵变最后一日有几个叛军说是富海候的手下,围在公府门口将前几日买菜未归的婆子丫鬟扯了衣裳打死从府门外扔了进来。

外面正是杀声震天之时,齐衡和国公又被截留在城外,府中一众仆役没见过这场面,登时都吓破了胆。郡主本就在病里,听着叛军拍门拍的震天响,仍强撑护着宅院。

几个无赖强盗像故意吊着似的,骂骂咧咧踹门却也不见着真正攻进来。

惶惶然闹了一日。

就在禹州的兵士进城前半盏茶的功夫,悬于门上二十多年的御笔亲提匾额被刺下劈碎。

平宁郡主听着外头的辱骂,哄笑,整个人像被拉进冰窟里冻着一般,浑身颤抖,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都被抽干了。

她已做好了准备,若这些人进了门,便用袖中的匕首将自己刺死,保全齐家一门的名声。

 

寒冬里,生着病,又担惊受怕耗了几日,身上的冷汗出过一茬又一茬,粥食药品统统又吃不下,只提了一口气硬撑着。

直至禹州兵士拿下皇宫第二日午后开了城门,齐衡父子二人回来,郡主才泄了那口气,昏死过去。

醒来又接了邕王一家被杀,县主遭JW致死的消息,虽有大夫看着,整个人的精神却去了大半。

接着便是陛下薨逝,新皇继位。

齐家与这位外放宗室素日无半分交情,新皇登基后,连着几日诏令进宫,都没轮到齐府。

郡主望着那碎落的匾额,望着儿子一屋子铺红挂喜的东西,眼睛里的光一日日暗下去,直至终日枯坐于家中,恹恹的一直病着。

这些她从未听齐衡说过,就像不为的死,荣飞燕的死,邕王家到底用什么逼迫过他,齐衡都未对她说过。

明兰还记得,她应了齐衡的再次求娶后,二人约在玉清观进香。

跟着齐衡来的仍是上次那个小厮,明兰想起不为,心下酸涩,盯着那孩子看了许久。后来他二人叙话,齐衡还刻意说了不为前些日子病了,看了好多大夫也不见好,没了。

他说这话时,唇都抖着,像剖开了自己的伤口,又像是在怨自己骗自己,却还希望明兰能相信这套说辞,不要靠近那些血淋淋的真相。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下定了决心,再陪着这人豁出去一次,往后余生,或苦或痛,或悲或喜,绝不让齐衡一个人承受。

 

新朝伊始,又因着政变中牵涉了大批官员,职数出缺,这批新科进士,仅有少数几人供职翰林院,其余全数拨到六部填了空。

齐衡被分到了管着人员变动和考核的吏部,整日忙的焦头烂额,披星戴月,点灯熬油。

明兰开始还定要等他回来了才肯睡,被他说了几回,又有丹橘这丫头盯着,只能早早歇了。

好几次,明兰迷迷糊糊觉着齐衡回来了,窝在被中抱着她呼气,她睡得迷蒙,睁不开眼,等醒过来,阖屋里又只剩下了她自己。

 

朝中一应事务持续忙碌了多月,新婚燕尔,可苦煞了这一双小儿女。

明兰整日在家中照顾婆母,学着管家,可这齐家后宅关系简单,郡主又厉来雷霆手段,也着实没什么好管,倒是家里两个地道的扬州厨子,饭菜做的可口,几个月下来人都圆润了一圈。前日回去探望祖母,被阖家老小笑了一番,说她珠圆玉润,是要效仿大唐仕女之风。

齐衡的日子除了差事,便是休息时吃盏茶的功夫都要想起明兰。那绣着兰花与元宝的帕子被他揣在怀中都要摸碎了,只盼早日下朝便能归家,多陪陪夫人。

 

大约是在成婚后七个月上,因余大娘子从云南来了汴京,明兰邀她在齐府住些日子,二人常秉烛夜谈,又一同看灯会,跟着各家娘子品茶赏花,倒像是回到了闺中那般自在逍遥。

一日,明兰兴致大发,又发了吃冷酒的疯,结果一杯下肚便有些受不住,都落了汗,小桃见大事不妙赶忙差人去请大夫,亲自禀告了小公爷。

那时,齐衡正和一位同僚在前厅商讨朝中之事,立时赔罪道歉,请管家好生将人送了出去又急急派人去催那大夫。

后来余嫣然在和盛家老太太说起这事时,狠狠夸了明兰一番,说她命好,觅得了好夫婿,齐衡那日飞也是的奔到明兰身边,将人搂在怀里半刻都不敢撒手,眼见屋子里的杯盏和浓浓酒气,硬是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后来大夫报了喜,一家人更是围着明兰转,连往日里不爱出门的郡主,那段日子只要儿媳想出去,便都陪着,护着。

 

而后的许多年里,齐家这对夫妇共生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子和和美美,日子过得十分称心。齐衡仕途顺遂,岳家父兄又一路高升,朝中地位稳固,多得艳羡。

明兰玲珑心一颗,早早便为子女做着盘算,宁哥儿议亲之时她多方周旋谋划,为儿子定了长公主家的小女儿,将齐家一脉的稳固牢牢攥在了手里。

 

长孙迎亲那日,郡主看着明兰,心里突然觉得她这儿媳与自己十分相像。

平宁郡主出身尊贵,年轻时又是貌美娇艳之资,嫁了齐国公府的嫡子为妻,自然便觉得该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半生挣,半生算,也都是为了齐家满门荣耀。

而明兰自小便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看着,一步步保存着自己,她聪明,她隐忍,却从不缺手段。齐家一心疼着她,她敢放任自己去赌,去算,为子女门楣都挣了个好前程。

衡儿娶了明兰之后作为母亲她才逐渐明白,那个她自认为被护得太好,做不了决定的儿子,其实看的最通透,最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因着少年的心动深爱着明兰,又因为身不由己的束缚看清了权势的虚假,他满腔赤诚对明兰毫无保留献出真心,又明白手段诡计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也须谨慎用之。

当初齐衡求了四叔从西凉将曹家女儿赎回来挑拨贺家婚事,郡主看着儿子,反倒觉得那一场砸碎骨血的强求,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虽折辱着,痛苦着,却让人活的更明白,更看得清自己的心,考个稳妥仕途,求个实实在在的知心人相伴到老,如此,便是最好的一辈子了。

 

 

齐衡与明兰的缘分起于少年掀帘而入的那个午后,闺中的姑娘正坐在廊内的边角吃玫瑰饼,脸蛋塞得溜圆,甫一抬头,只见那一袭青白袍子的少年正呆呆看着自己,满口的饼子登时都噎在了嘴里,脸憋得通红。

那少年却是看得呆了,姑娘脸蛋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小小的脑袋被毛绒绒的披风裹着,坐在廊下,也不起身行礼,嘴角还沾着玫瑰饼的碎屑,整一个粉蒸似的团子。

他跟着盛家大哥喊了一声六妹妹,叫的嘴里甜,心里也甜。

那时二人都还不知,这一声六妹妹,竟牵住了彼此的一生。

 

END

 

 

附赠

小剧场

 

齐家大哥儿宁儿出生后两年,明兰都再没怀上子嗣,齐家本就人丁不旺,郡主生怕到了齐衡这又是一脉单传,整日里关心着明兰的肚子,都想托城里有名的妇科圣手来给下几副方子。

岂料儿子儿媳一味推拒,起初郡主还以为是闺阁女子害羞,多番劝说无果,一日听着儿媳那两个陪嫁丫头说悄悄话,才知道了内情。

 

原来宁哥儿出生后这两年,闺围之内的二人仍是如胶似漆,情事欢好不断,明兰脸皮薄,齐衡拗不过她,索性将外间值守的女使都撤了。

虽如此,小桃和丹橘仍按着原来的惯例,夜里到外间换一次茶水。

有一日,都是后半夜了,小桃迷迷糊糊听着房里有动静,像是姑娘梦魇着了,不断地细细喘着。她怕姑爷睡得沉没听到,别是姑娘哪不舒服耽搁了,便大着胆子绕进屋里想看一眼好放心。

结果就是这一眼,羞得小桃满脸通红,后半夜都没合眼。第二日她又将姑娘如何将手搭在床纱外又被姑爷拉了回去全数告诉了丹橘。

从那以后,即便再有什么动静,二人也再没进过内室。

如今娘子两年内还只有宁哥儿一个,却是那小公爷的事。

一来因生宁哥儿时,姑娘疼的厉害,整整熬了两个时辰孩子才落地,小公爷心疼,便一直不再提生育子嗣之事。二来却是这红脸的事在作怪。小公爷日日惦记着姑娘,吩咐后房嬷嬷们备了阳衣,隔几日便要送去,若姑娘这时再有了身子,只怕每月里供到齐府的上好羊肠猪脬和鲜奶的银子可都要打了水漂。

郡主知道了这事大发雷霆,气儿子儿媳胡闹,数落一番不说,还把二人双双罚到了祠堂,直到见孙儿哭着要母亲,当祖母的心下不忍,才算作罢。

不过那些后房的嬷嬷可就惨了,挨个罚过月例才算作罢。

 

明兰脸皮子薄,被婆母当着面说这些事,要他夫妇二人懂节制,又因此受了罚,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从那以后,无论齐衡再央求耍赖,明兰只当听不到,值夜的女使重新被发了回来,齐衡白日里想着,夜里却要被逼着早早就寝。

开始时,这齐小公爷还算听话,娘子吩咐,苦自己挨着。再后来,便是又苦了那些值守的丫头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站在外间一站便是大半夜。

从此,在公子房里值夜倒成了这齐国公府头等的苦差。

 

 

写在最后的话:

 

剧里衡兰线彻底over,笔下的衡兰也完满结局。

相较于原著笔墨不多的衡兰线,我特别喜欢剧中的改编。

其实世上有许多人都如他们那般,明知道无望,因为爱着,痴缠不肯放手。

我一直觉得剧中明兰从最初便不相信齐衡能成功,只因为她爱着,便愿意同齐衡拖着,正如她自己说的他若向前,自己便向前,他若罢休了,自己就罢休。

而齐衡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路太难,只是爱了便让人明知不可为也要哄骗自己不放手。

彼此都付出了很多,只是心动归心动,终究不是合适的人,但也绝不会因此而否认心动的美好。不过还能有郡主真正同意,上门提亲这回事,给人一种似乎只差一点错过的遗憾错觉,这个结局我倒是很满意的。

 

感恩小宝贝们的鼓励,嗑口糖,好好追剧吧,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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